承景回忆起来,那仿佛是某一年的一个夏天,那是承景有记忆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热到繁花皆烬,整个九重城只剩下了明湖里的荷花还在迎风飘举。
那时的他偷跑出了兴皇后的椒房殿,因为兴皇后要午睡,而他却因为午膳多吃了几个水晶团子,腻了不消化,便趁着兴皇后午睡的档口躲过了一众宫人,滚出了椒房殿,从院中的侧门偷跑了。
他想去明湖看荷花,因为那里头的荷花最好看,可是明湖太远,而且明湖旁内监最多,若是现他了该怎么办?承景想着,他现在不敢去明湖了,只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有时候躲在花丛里,有时候藏在假山后,更多的时候是沿着小路走,走那些兴皇后从来不许他走的,只会告诉他那是下人走的小石子路。但那些小道真好玩,坑坑洼洼地咯着脚,却又很舒服,承景蹦跳着,腰间环佩叮当,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宫殿。
年幼的承景是数不清九重城的宫殿的,他知道九重城很大,大到他觉得他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去过所有的宫殿,此刻他面前的这座便是他可能不会来的宫殿。
那宫殿巍峨气派,檐牙高啄,或许只比未央宫小一点儿,承景想着,抬脚便跨过了门槛。那宫殿也怪,廊下坐了几个宫女,却都躲在阴影中午睡,承景悄悄经过她们,小心地不吵醒她们,踱过一个又一个的院子,最后来到了一个长了许多树的大院子。这院子很凉快,四角的天空,茂密的树如一个个伞盖一般遮住了烈日,整个院子都在这片投荫下,几声蝉鸣显得寂静幽森。
“你是谁?”
一个稚嫩的声音。
承景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孩,身着华服,头散着,眼睛圆溜溜的,盯着自己看。
“你是谁?”
他又问了一遍。
“我…”
承景看着这个陌生小孩,他在问自己是谁。年轻的皇孙觉得自己仿佛受了侮辱,便道,“我…我是这儿的主人!”
“不可能!”
小孩敌视承景,立刻道,“我才是这儿的主人,东宫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你胡说!”
承景推了那小孩一把,怒道,“全天下的东西都是我的!怎么有东西会是你的?!”
全天下都是你的,这是兴皇后常对承景说的。
那小孩一下子被承景推倒在地,却不恼,反而立刻高兴地跳起来,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我哥哥!”
那小孩边跳边拍手叫道,“哥哥!我是棉儿!你的棉儿!”
“我的…棉儿?”
承景歪着脑袋问道。
“是!哥哥!母亲常同我说你!”
献恭笑道,“棉儿好想见你!可棉儿太小了不能见你,棉儿只敢在大礼上远远地望你一眼。”
说罢献恭拉起承景的手,雀跃道,“来,我们一起去见见母亲,母亲必会高兴的!”
献恭将承景引入东宫的东正阁,自己一溜小跑地便进去了,承景却停在了门槛外头。
多年以后,当承景的记忆开始模糊不清的时候,他会努力回想,回想自己那时候到底有没有踏进那阁子。
“棉儿回来了!”
这是一个男声。
是谁?这阁子里头居然有个男人。
“怎么又玩得满头大汗?”
这是一个女声,威严中并着慈爱,这是很熟悉的女声,熟悉到让承景的心漏跳了一拍。
“父亲!”
这是献恭的声音。
承景站在阁子门外,脚尖顶着门槛,汗密密麻麻地布在脑门上。他看着献恭欢笑着扑到了那男人的身上,那男人立刻抱着献恭举起来,扔了两下,献恭在空中笑着扑腾。那男人玩累了,方将献恭放在了自己身边的圆桌上,自己又在一旁坐下。一旁的卧榻上有一件他才脱下的战甲,而他穿着的是一件微微有些黄的内褂。
“好了好了!”
又是那个女声。
承景寻声望去,一个穿着白纱衣的丽影仙气翩翩地进入承景的眼帘。她绞了块冰冰凉凉的帕子,给盘坐在桌上的献恭擦脸,笑道,“你们父子两个一起疯,我可怎么受得了?!”
她擦完脸,又开始擦献恭的手,摊开献恭的手掌,里头是一个汗津津的竹叶编的小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