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千叶妹妹?”
是绿芙的声音。
千叶敛目收神,嘴角挂上一抹浅笑,说道:“这不就来了吗?”
她掀被下床,微瞥了一眼那道竖立在侧的桃木屏风,其后黑影瞬间闪退。
“进来!”
房门开启,绿芙两臂交叉,怀里装着一块素白的长方布条,下坠三撮宝蓝色穗子,随着她的动作,翻跳起伏。
屋内炭火新添,噼里一响,冒出零星的火屑。方才架好的两根银骨炭应时倒塌,断成几节,紧接着被门缝里挤进的细风稍稍一吹,卷起面上几层翻飞的余烬。
绿芙随即插门入内,回身望向矮木方桌。
水汽翻腾间,珠帘摇坠。
她走近,只见一女子蒙着面纱静坐前方,垂手立起两个素色雕花茶盏,眼睑低收,满身白衣不染纤尘。
左侧床柜之上,兽面金炉处余烟袅袅,混杂满室的茶香俏然钻入鼻息,顿时倾灭她躁热的心池。
绿芙停步,俯身坐下时,对面正好递来一盏热茶,上升的白雾直达眼底,迅速铺满一层薄薄的湿润。
“妹妹见谅。昨夜客多,鱼龙混杂,都怪姐姐一时疏忽,认错了人,叫你白白受了这委屈。”
她开口,不分原由,将所有罪责一股脑拦下,同时将手里的东西放于桌脚,向那边偷瞥,试问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千叶眼角红印未消,目色淡然,右手端起茶盏,掀开一角面纱,作势正要送入口中。绿芙见状,遂暂时
抛却杂念,微偏头侧目,即将探看全貌之时,一块宽大的白衣广袖,却骤然出现,挡住千叶的整颗头面。
她敛神收目,不再多看。
季渊京城里的花楼从不缺色艺俱佳花魁,而能常年霸据榜首,做到家喻户晓,不分男女,让众人豪掷千金,挤破头只为一睹红颜的,只有寻芳院的千叶。
然而,时至现在,所有人都在为其绝世容颜痴狂,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
对面杯盏垂落,隔了一会儿,月白的面纱下才缓缓吐出一声:“嗯……”
“这是你落下的琴。”
绿芙说着,弯身将那白色布套滑下,取出一架古铜色雕花古琴,琴弦半断,尾部制成扇形,延展发散,微留焦痕。
“外头的房妈妈经此一闹,正准备清点各屋的姑娘,添置新品,处理旧物呢。我看这琴眼熟,又颇有些年头,知你平素最爱弹奏古曲,遂来送还。”
她轻轻抚摸其上三根琴弦,倾身往前,把琴放至千叶手边,哀声说道:“虽有残缺,但也不失为一把好琴。”
“是把好琴。只可惜断弦难续,再怎么修,也终究比不得从前的气韵。”
千叶垂目,覆手放上去,捏住那根断弦,然后勾起手指,拨弄一根琴弦,兀地弹出一个宫声。
而后弦音即落,只听得千叶紧随出口,半是追忆道:“我记得,这焦尾琴好像还是千叶刚挂牌那年,绿芙姐姐亲手所赠。”
她眉心猛然一皱,复又散开
。
倒是难为她竟还记得。
千叶翻起眼帘,直裸裸地望过去,忽然说道:“姐姐可是有怨?”
“我……”
绿芙音节半露。
怨什么?
琴还是人?
她一下被问住,有些语塞。
如果是人,她想,她应该是有的。
千叶是来寻芳院的顶流头牌,是众人的心中神女般的存在,可似乎从来不会有人知道,千叶成名那夜,弹奏的琴曲是她所谱,用的琴身是她所赠,使的琴技也是她所授,唤的名字亦还是她所取。
这花魁的名头本不该属于她。
当年她行车路过乞丐堆,掷币施舍,几十个小孩衣衫褴褛,灰脸光脚,一窝蜂似地直冲而上。她偏眼一扫,正好撞见后边墙角里的千叶,全身包着一块素白的布袍,只露出一双大大的、水汪汪的琥珀色瞳眸,孤身站立在那,不像流浪的乞丐,反倒更像意外落尘的仙子。
于是,她把人带回了寻芳院。
找房妈妈签了身契后,便将自个刚刚去世小妹的乳名千叶,留给了她,并且教她琴棋书画。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千叶已不在原先那个依附她生存的小女孩。千叶长大了,虽从未露出半丝容貌,却颇受顾客赏识,其吸金能力一度赶超当年的花魁樱瑚。
也正是在那一夜的花魁评选会上,年仅十六岁的千叶拿着她送的焦尾琴,偷了她写给逝去小妹的琴曲,填入艳词,贯之以名,反复演奏,声动一时。
所有人都在欢呼,只
她僵在原地,无能为力,任凭自己的小妹辗转,流俗于各路铜臭男人的唇齿和臆想之间。她明白这是房妈妈的主意,可若千叶不提,便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