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爸的脑中风复发,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因为护工在,韩俊骁先回了家,她妈原本要晚些再回,却直接跟着去了抢救室签了病危通知书。韩俊骁接到电话赶回医院时抢救还在继续,她妈一个人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韩俊骁走过去,在她妈旁边坐下,两个人拉着手,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怎么会这么快就复发……”
韩俊骁小声说。
她妈没吭声。
“晚上你都在吗?他……有没有说什么?”
她又问。
她妈摇了摇头。
“你知道,他拿烟头烧了被单那天下午,跟我说了什么吗?”
韩俊骁说,“他说了很多。从出事到现在,他从来没跟我说过那么多话。”
她抬头看着门上亮着的灯光,“他恨我。”
她说。
“不重要了。”
她妈说。
“重要。”
韩俊骁摇摇头,“我好希望他挺过来。不想他有事。我还没原谅他,他还恨我。不能这样。”
她其实已经慌乱了,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直到急救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跟迎上前的她妈说,人没有救过来,她的心才唿扇一声沉了底,整个人委顿在椅子上,想站都站不起。头顶上的灯光旋转着,让她顿觉眩晕与恶心,手脚开始冒冷汗,胃里开始翻腾。
和她当年在育才读书的时候,一考试就害怕的感觉,一模一样。
四周的白墙向她压迫过来,她清晰地看到墙上是一列列的书架,上面摆放着她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书。她爸当年曾允许年幼的李芊舒随便翻看的书,其中有一些,直到韩俊骁长到十八岁离开家,也没得到过翻看的许可。她从来不是那些书的主宰,李芊舒才是。
她只是它们的奴隶。
眼看着那些书向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双手抱住头,就像从前无数次罚站那样,挨着墙角缩成一团,无声地哭泣起来。
但并没有书砸到她,她抬起头,看到的只是一动不动的白墙。
从那天起,所有的书架都在她的人生中倒塌了。她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她专属的墙角,流着泪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了。
然而,离开了那个墙角,她又走了多远呢?
她妈冷静得出奇,完全没有顾上她,一个人跟着医院的工作人员忙前忙后地处理各种事。韩俊骁整个人都恍惚着,游魂一般出了医院,独自在凌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了许久。
等到她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走到了小区对面的街口。以前的家属院被推平之后,由于城市规划一直没有跟上,就那么荒废在那里,成了一片鬼气森森的残垣。她站在远处,看着以前读书时每天上学放学的那条熟悉的路。从那条路一直走回去,有邻居奶奶和阿姨跟她打招呼,有偶尔能撞见的庄磊抱着足球跑过的背影,有李芊舒又阴魂不散地追在屁股后面到她家去蹭书看,有她爸骑着自行车催她赶紧回家,有她妈从厨房里端出的各色各样的好吃的,有等着她的不计其数的作业和惩罚。
“韩老师家姑娘放学啦?今天回来得早啊!”
“韩俊骁,你今年又是第一?”
“韩俊骁,我今天能去你家借本书不?”
“韩俊骁,赶紧回家,不看看都几点了?”
“……”
韩俊骁,除了这一个本就不属于她的名字,她的人生里,还剩下什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到达尴尬的中点,也没有想过,她所谓的父亲在这世上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谁。
她真的要好好想一想她是谁了。
难以原谅(下)
妈妈一直没有回来。或许她觉得姥姥的病不像李芊舒说的那么严重,老人家嘛,都有个小病小痛,难免的。
也没有寄钱回来。李芊舒从家里翻出了姥姥的电话簿,找着上面亲戚的电话一个个打过去。有的寒暄两句拒绝了,有的故作不经意地提起某年某月某日她妈还问他们借了多少钱没有还。
一无所获的李芊舒回到医院,就看姥姥在跟医生说着什么,她一进来,姥姥就招呼她,“王大夫,你让她去弄,别看她人小,聪明着呢,她都弄得明白。”
“弄什么?”
李芊舒走近。
王大夫友善地拍了拍她的头,说,“行,那你去吧。”
李芊舒接过大夫递来的病历和几张单子,一看就急了眼:“姥,你要出院?!”
姥姥点点头。
“干嘛啊?!”
李芊舒一下子失了控,尖着嗓子大喊起来,“不行!姥,钱我再想办法,不能出院!出了院就没人给你治病了,你要是难受,我也没办法找护士姐姐来帮你了!不行!”
姥姥看她发狂,也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王大夫。王大夫就拉起李芊舒的手,出了病房,到走廊上安静的地方,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芊舒啊,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虽然你还没成年,但是你照顾姥姥尽心尽力,也聪明,我就要像对待一个大孩子这样对待你,知道吗?”
李芊舒好不容易才从狂躁的状态下安静下来,但仍然气鼓鼓地瞪着王大夫。
“是这样。通常年纪大了又是绝症晚期的老人家,如果治疗条件和经济上都不允许,我们会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见。老人家如果更愿意在家里熟悉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日子,家属也同意的话,我们不会阻拦出院的。这样老人没那么痛苦,还可以享受清静和家人的陪伴,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理解,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