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白弯腰给两只昂挺胸的小石狮子擦了擦灰尘,随手抹去一点水渍后,慢声道:“石狮子镇宅辟邪,坟地阴气重,它们能震慑邪物,保逝者安息。”
尤其是早夭的小孩儿,很多人家怕小孩孤零零在下面被欺负,大多会镇两只小石狮子在墓前,也是取保护陪伴之意。
想起那两只狮子狗随叫随到、与装着不明黑水雨伞搏斗撕咬的英姿,戚小胖对它们保逝者安息这点很是信服,自肺腑道:“我死了以后也要在坟头前立两只石狮子,又能打,又能rua,多好!你说是吧卿哥?”
卿白无话可说,走到一边自顾自扯花拔草。
戚小胖又看向九年,九年出于礼貌说了句‘挺好’。
于是气氛又陷入了沉寂。
坟墓不大,李苍蓝很快就拔完野草,然后她怔怔站在墓前,盯着碑上‘李囡囡’三个刻字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捣鼓了半晌的卿白走到她身边,递过一个小小的草环,上面别致地缠了一圈蓝色的无名小野花,卿白状似随意地说:“有点简陋,但她应该会喜欢……小孩子,挺好哄。”
李苍蓝低头接过小花环,看着上面米粒大小的蓝色野花,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她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带着复杂而沉重的情绪:“我不是个好妹妹……”
只一句话,卿白就知道这姑娘记性挺好,但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就像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当年她因淋雨烧模糊了对姐姐的记忆,对当年尚且年幼的她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见她实在伤心,仿佛十余年前的那场大雨跨越光阴再次淋到了她身上……
不擅长安慰人的卿白决定尽一尽老师义务:“你也不是故意忘记……”
只尽了半句,卿白就有些词穷,勉强凑出下半句,“小孩儿免疫力差。”
戚小胖迅接话,真真假假一顿胡诌:“是啊是啊,好像人小的时候都会一场高烧,我怀疑是某种神秘的人类幼崽清理计划!”
“我小的时候就有次烧到三十九差点到四十度,给我家里吓坏了,医生都说我命大……病好之后脑子就不太好使,出院差点认错妈,那个学期期末考六门挂了五门,人送外号五门提督!”
就算是夏天,缩树林子淋一场大雨是个小孩都得大病一场,只烧掉伤心记忆都算是运气好,要是人烧没了李家父母爷奶才真是……
戚小胖讲得抑扬顿挫神采飞扬,李苍蓝还是低头郁郁一声不吭。
卿白身量高,垂眼只能看见她顶小小的旋……和小姑娘一样。
不知是出于师德还是某种感同身受,卿白又多说了几句:“抛开这些神神鬼鬼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到底,她已经去世十余年,人死了……就是死了。你现在的伤心,是为自己的记忆、为自己忘了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你……分得清么?”
戚小胖倒吸一口凉气,只想让他卿哥嘴下留人,人小姑娘四舍五入刚刚直面至亲死讯,还是双胞胎姐姐……您当着人家姐姐坟墓说这话不是诛心么!
可再怎么四舍五入,事实就是人已经去世十余年,李苍蓝虽然不记得,但每年除了清明春节,每次放长假回爷爷奶奶家都会抽时间来扫墓除草……不管记不记得,其实她都早已接受自己姐妹早逝的事实。
那么即便她今日骤然忆起曾经,再伤心难过遗憾痛苦都是应该,可绝不会也不该如此……自厌自弃。
李苍蓝终于抬起头,一张清秀小脸苍白如纸,额角还挂着汗水,她似乎很冷,连嘴唇都在颤抖。
她哭着说:“我不是个好妹妹……”
卿白看着李苍蓝充满懊恼悔怨的眼睛,恍然明白问题症结在哪儿了。
他们旁观者清,不管是从河岸距离还是最后的那些话,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小姑娘只是贪玩傲娇。
但陷入记忆幻境的李苍蓝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来扫墓遇见一个小女孩鬼魂,被迫陪小鬼魂玩过家家后卷入了一场陈年旧忆,只知道原来那小女孩就是她去世多年的姐姐……甚至可能知道在她陷入旧忆时她姐姐变作了她的模样,知道她姐姐原本有机会……替了她活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回来是因为外力阻拦还是姐姐收手放弃,但在睁开眼睛重见阳光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庆幸。
然后便是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汹涌的愧疚……她愧疚自己轻易忘记了姐姐,后悔在姐姐面前说自己是来给妹妹扫墓……她甚至觉得,甚至觉得自己的命,是从姐姐手里偷回来的。
她已经记起来了,十年前其实她没有在白事席上为姐姐掀过桌,也没有从盖的严严实实的白布下抢过照片,更没有将那些差点落在香樟树上的铁铲锄头丢进河里。
她只是沉沉睡了一觉,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父母亲人所有的关爱照顾,轻松松松的活到了今天。
她甚至让姐姐失去了名字。
她就是这样的妹妹、这样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