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伦太太是我的小学老师,她是个细心而且谨慎的人,能发现我每一个不对劲的地方,从二十年前开始就这样。如果她说现在的我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我觉得自己或许会因为有个理解者而安心一点儿——尽管这有意味着我有更大的麻烦。
但一分钟后她叹了口气:“马修,你的脸色真憔悴,你怎么了?”
我心底那莫名其妙的希望立刻被一阵风吹走了,好像小时候满心期待自己的报告能拿a,而结果她却宣布其实我搞错了实验对象。
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无奈地说:“我发烧了,沃伦太太,最近没有睡好。”
“可怜的孩子。”
她在我身边坐下,拍拍我的手,“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你应该卧床休息。”
“我送莎拉来上学,顺便走走。您呢?这么大的雾还要散步吗?”
“安德烈闹着要出来,它可不管天气,每天都得逛逛,我看只有龙卷风才能阻止它。”
沃伦太太摸着大狗的脑袋,又问道:“哦,索菲和莎拉好吗?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
“很好,谢谢您的挂念。”
“今天晚上我会给莎拉带松子奶油饼,她一定喜欢,这样的聚会上孩子们都会胃口大开的。”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捏着的烟头落在了地上。
老妇人诧异地看着我:“怎么了,马修?你的表情就和以前忘记带课本一样。”
“嗯,我只是在想……该带什么礼物过去。”
沃伦太太好像明白其实我脑子里对她所说的聚会没有印象,她习以为常地耸耸肩:“我想索菲肯定提醒过你了,对吗?今天是罗尔?福克斯回到绿湖镇一星期,他在伊拉克获得了一枚勋章。他的朋友和邻居都会去祝贺他——当然了,维拉不会,她和她的丈夫都是坚定的反战人士。”
我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索菲就是希望我礼貌地出席这个派对,可我确实不知道那位福克斯太太到底是谁。当然了,我认识罗尔,他是我高中同学,一个爱好打架和追女孩子的家伙,我没有想到他在加入军队以后还能把过剩的精力用到合适的地方。我实在记不起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又从国外回来,还得到了勋章,更不知道他何时通知我今天有派对。难道是他的妻子告诉了索菲,而索菲对我说的那一刻我走神了——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后来沃伦太太又和心不在焉的我聊了几句,站起来告别,她的金毛猎犬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冲那狗儿吐了吐舌头,回到了车上。
我决定无论怎样还是先给罗尔选个礼物比较好,索菲和别的太太们肯定会带拿手菜过去,而男人们能选择的就剩酒和雪茄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在马特先生的店里选好一瓶法国香槟,据说是玛奴高地某个葡萄园的原产,他告诉我最好试试微甜口味,女士们也可以接受。老头子一辈子都喜欢喝酒,他卖酒的目的有一大半都是为了给别人推荐他喝过的好酒,可惜绿湖镇上跟有他爱好相同的人不多,于是他特别爱跟客人唠叨。
我起码喝掉了一整杯的苦艾酒以后,马特先生才把那瓶香槟包装好,然后我又不得不耐心地听完了他关于品香槟的种种见解。当我走出他的商店时,雾气已经逐渐散去了,但是天空中并没有出现让人温暖的太阳。灰色云朵漂浮在小镇上空,好像积蓄着不祥的雨水。
我竖着领子钻进车里,看见人行道上走过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婀娜的身影让我忍不住注视了很久,当她朝我这边走来的时候,漂亮的黑色卷发和性感的面孔就安吉丽娜?朱莉一样迷人。我记得自己没见过她,好象是绿湖镇的新面孔,这样一个大美人肯定会引来很多议论和关注,为什么我最近一点儿也没听到呢?
我看着她走过我的车,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旁边的商店里便走出一个男人,他们亲热地接吻,然后手挽手离开了。
我想如果我没看错,提着购物袋出来的人应该是我的老同学罗尔?福克斯。他瘦了,而且也黑了,不过笑容倒和从前一样大大咧咧的,看起来比我还年轻。难道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吗?听索菲的口气,如果她和罗尔结婚很久了,我应该认识她才对!
我按着隐隐发痛的头,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前面的两个背影异常和谐,可还是让我觉得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玩找茬儿游戏,猛地一看很正常,仔细分辨却能数出一个个漏洞。
罗尔的背挺得直直的,但是左腿走路不方便,那畸形的步态让我脑子里突然记起来了一件事:
我的这位高中同学确实获得了总统授予的一枚紫心勋章,那是绿湖镇上从来没有过的荣誉,非常轰动。他在伊拉克作战时勇敢地救了两名战友,保证任务完成。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以他为荣,他的头像占据了当地报纸的头版将近一个星期。可我看了受勋仪式的电视转播,领过奖章的是他年迈的父亲,并非他本人;而且,虽然他立功的地点是在伊拉克,时间却不是2005年——
罗尔?福克斯,他在1991海湾战争的时候就死了,他已经死了十四年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双手神经质地抓着方向盘,几乎要把它拧断。
难道我的头脑里里有什么档案被篡改了吗?今天一醒过来所有的记忆都开始丢失、错乱!现在居然把活生生的人当成了死者!现在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一切东西都在跟我开玩笑!哦,不,不会是整个世界来捉弄我!我真的该去好好做个正式检查,把那些搭错的神经回路统统弄到正常位置!
我在趴在方向盘上,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浸湿了我的手背。过了好一会儿,我摸了摸衣服口袋里的药瓶,发动汽车往家里开。
我浑浑噩噩地掏出钥匙开了门,索菲盘着头发、拿着一支铅笔从书房里出来,看见我像踩着棉花似的上楼,非常意外地叫住我。
“马修,亲爱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哦,事务所没什么要做的……我的工作完成了。”
“你脸上全是汗水,怎么了?”
她认真地捧着我的脸,吻我的嘴唇,“哦,上帝啊,你的体温好高……”
“是的,索菲。我可能……可能又开始发烧了。”
“你得看医生,不管是注射还是点滴,这次我可不会让你再赖过去了。”
她抓着我的手,严厉地说。
我掏出小药瓶晃了晃:“我去过路克大夫那里了,他说我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亲爱的,别担心!”
她摸了摸我的脸:“那好,我马上去给你倒杯水。”
“谢谢。”
我虚弱地对她一笑,上楼去了卧室。
我吞了药片,在索菲的安慰下闭上了眼睛,她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拉上窗帘,关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