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如今宣国与晋国在江表一带的兵事相持之事,便是荆离为晋国的主指挥。
荆离身居高处,自然不会不懂得君钰现在这尴尬的处境。
宣国自立国后军队多用先秦的制度,所谓前、后、左、右四将亦如先前,战时多用,平常并不置。君钰这些年閑在家中,虽有挂职,却几乎未曾参与朝政决策,更被分了兵权,而始终冠着这右将军的称号,荆离称呼他为将军而非侯爵,可见其讽刺意味之重。
君钰自然听得出荆离的话暗含讽刺,回了他一个淡然的虚笑:“荆骠骑还记得鄙人,才叫鄙人不胜惊奇。”
不卑不亢,不羞不恼。
荆离轻笑道:“南陵之战虽然已经过了六年,但君二公子以一队骑兵入营捉了我方主将,如此神勇风姿,在下自是终身难忘。”
“荆离骠骑说笑了,不过是趁人不备,出其不意罢了。”
“出其不意也好,趁人不备也罢,终归是君二公子胜了我一回,何况亲自在战中取敌首这般勇猛的本事,在下如何能不佩服。不知君二公子还记得当年西园狩猎的时候,你应我的话语?”
“西园?”
见君钰迷惑,荆离笑道:“前哀帝永和三年的秋猎,君二公子一箭三鹿,少年风流之名震动西园之时,我也不过是一束发少年,君二公子不记得我这无名之辈也是常事。”
君钰还道与荆离只有南陵之战会过一面,荆离竟称呼他为二公子——这般称呼也就当年他初步朝堂的时候衆人称称罢了。这样看来,想是在西园的那时他们就已经见过了。
可惜,当年君朗虽教了他许多事,可君钰方来之时却还性子比较野,还具是意气之时,那般狩猎射鹿的事,如今想来也只记得那主要的几张面孔,对荆离,他真的不记得有什麽交集过。
君钰思索道:“昔日晋王之子如何会是无名之辈。只是昔年鄙人刚从深山学艺归来,还在不逊之时,多年过去,鄙人对于那些繁琐的事情委实也是记不清了,那猎鹿之事如今所能记起的,也不过是误受人所激而已。”
“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我年少时同二公子定了个约,想来也已过了一十五年……”
荆离顿了顿,“既然二公子已经不记得了,便让那往事去了吧。我听闻君二公子久不领军,不知这兵略是否生疏了。”
“何意?”
“这几年想必君二公子也是看清了,你那宣国的小皇帝一面靠着前秦旧臣支持一面又极力打压旧臣,而你清河君氏怕也是重点对象。小皇帝薄恩寡德,纵然你早年教导他又是如何,青州不稳还倚仗你君氏些,却也是极力削弱至无几人有多少实权。若非渊燕蔡子明忽然被部下所叛而下落不明,想必如今君二公子也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再过些年头,待小皇帝全平了朝局、大权在己,君二公子觉得你君家还有何容身之地?淮南王氏,颍州李氏全族悉灭便是你君氏的前车之鑒。”
荆离装模作样地动了动扇子道,“我对二公子仰慕已久,若二公子愿入我晋国做事,我荆利贞虽是不才,保你大展宏图的机会还是有的。”
那厢林琅虽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眸子却是沉得叫人发醒,好在周围都是目不转睛瞧着包围中央的士兵,倒也没有人注意他。唯有君钰透过荆离肩头的空隙忧心地瞥了他一眼,君钰面不改色,对荆离讽道:“荆骠骑对我君氏真是‘关怀备至’呵。”
“君氏乃宣国高门大户,况且在下对二公子委实在意得紧,这点眼观还是有的。听闻二公子来了我晋地多时,可惜我之前公务繁忙,否则定然好好招待二公子。二公子不妨好好考虑一下在下的提议。”
“王宁拥兵自重,企图篡位,大逆不道,灭族何怪;李氏多次加害陛下,其中所犯之罪岂能一语道完?陛下身处高位,所顾虑的岂是我等能兼顾,适当打压这是为君的必然之举,陛下乃圣明之君又非滥杀的暴君,我君氏再如何都在尺度範围内,如何会沦落到那般?”
荆离闻言倏忽一笑:“明人不说暗话,那些罪名到底有几分真僞,二公子会不懂吗?你君氏一门世代为前秦官员,食前秦禄邑,以宣代秦,小皇帝经过了多少前秦旧人的反抗?小皇帝身上这旧臣的阴影岂是一朝一夕可消除的?‘李皇后之事’后你君二公子虽然向姓林的表示了‘诚心’,但其效果嘛……前太尉君伯人如何病死,君二公子和我心知肚明,所谓得疾而亡,何尝又不是有几分缘由在内——在当时君伯人被贬去那般战祸不断、流民散乱之所,君伯人少年从军,一个这般健壮的盛年之人,怎麽突然就在回帝都的时候没了……”
“……”
见君钰沉稳的神色微微松动,荆离不由感慨柳子期的敏锐——君朗果然是在他君钰心中的地位不可比拟。
荆离继续道:“若非小皇帝怕他这君家当家的碍事,如何会调离他,导致他‘病逝’?他姓林的狠心可是世代相传的,当年的林丞相(林谦)对追随了他二十余年的李大,也不过是一句谏言顶撞的事,李大却落得个被调离京都而服毒自尽的下场……君二公子认为他林清尘届时又会如何待你?”
君钰眸子一定,回道:“陛下再不济,想必也不会赠我三封狱书吧。”
晋主荆言,为平世家祸,三封罪书让其亲舅下狱,灭其三族。荆离的结发妻子,是其舅舅的女儿,为了保全自己,荆离便将其鸩杀了。
荆离听君钰揭他短处,也不恼怒,微微一笑:“君氏同李氏世代姻亲关系,如今李氏已灭得七零八落,你君氏还能好过到哪里?话已至此,君二公子现下尽可考虑。本将军今日有的是时间,静待君二公子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