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米店里觉得实在闷气。一天我跑出来找赵叔叔。我说:“还是让我回乡下去吧,这儿我过不惯。”
赵叔叔笑笑,要我在他身旁坐下。他说:“你在乡下,胡汉三到处要捉你,不安全呀!”
他看我还不高兴,又说:“在米店里是要受些罪,吃些气,但这个地方不引人注意,适合隐蔽。乡下那些土豪、顽军是很凶恶的。”
赵叔叔的话是真的,胡汉三这样的白狗子抓住红军家属就要杀掉的。赵叔叔又说:“一旦条件好转了,随时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在这里,一天到晚光听他们说赚钱,赚钱!一句好话
也听不到”
“嗯,对了。”
赵叔叔说,“不要把这段时间空过去了,要注意学习。”
说着便拉我到里边的屋里,他从铺底下拿出一本很旧的书来,向我说:“这是一本杂志,你拿回去,晚上自己看看,这上面有很多革命道理。”
我看这本书,已经很旧了,连个封皮都没有,我想,这大概是不准随便看的吧,便把它装到里面的衣袋里。
赵叔叔又向我说:“在米店的日子不会很长的,只要形势许可了,就离开这儿。”
我想这都是组织上的安排,不能由着个人性子来,便带着那本旧杂志回米店去了。
在米店里,我和两个师兄处得很好,待我最好的是二师兄刘来子。他原来也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过去他那个地方也闹过革命,背地里我和他讲到革命的事,他还满有感情哩!大师兄也很好,可是晚上,他只要往地板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这几天晚上,我都和刘来子,借看那微弱的灯光,看那本从赵叔叔那里拿来的杂志。
愈是遭受压迫的人,愈是渴望革命,而革命的道理又能够开阔受压迫者的心灵。晚上,地板上刚刚铺好了麻袋,大师兄一躺下就睡着了。我和刘来子又翻开那本旧杂志。我们一边小声地谈论着我们所能理解到的道理,一边念那杂志上的话:
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
为啥会有这现象:
地主不劳动,
仓里堆满粮;
财
东不出力,
吃得白胖胖。
工农流血又流汗,
吃不饱肚,
住不上房,
穿不上衣裳。
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
这个日子要不要变个样?
微弱的灯光照着我们三个学徒的脸,大师兄带着一整天的劳累睡去了,我和刘来子,头靠着头,在轻轻地说着,默默地想着。我想,现在有多少人为了改变这个不公平的日子在战斗啊!在这个战斗的行列里,有我爹,有修竹哥,有很多很多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有工人和农民…我什么时候能投身到这个革命的队伍中去呢?
我们憎恨那压迫和侮辱,可是那压迫和侮辱却不断地向我身上压来。
一天,下着雨,我又被那又高又长的嗓音喊到后院去了,要我给她送马桶去修理,顺便再给那女娃捎一包冰糖回来。我打着把破雨伞,把马桶给送到修理铺子,路过点心店,又给那女娃买了包冰糖。当我把冰糖给送到后院东屋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淋湿了。我刚想离开东屋,忽听那女娃叫了起来,她要大便。因为马桶送去修理了,她妈叫她到后边的茅房去。她不去,说怕雨淋。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忽然喊住了我:“冬子,你莫走。”
我不知她又要我干什么,只得停下来。她拿过一个小瓷盆递给那女娃,那女娃接过瓷盆进屋去了。我预料到她要留下我做什么了,拔腿要向外走,可是那瘦高个儿女人又
叫住我:“你莫走。”
这时外边雨下得正大,我也就停了下来。一会儿,那女娃出来了。瘦女人向我说:“去把那瓷盆刷了!”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头来,你孩子怕雨淋,我就该替她到雨地里刷屎盆吗?我没理她,一头冲出屋,那雨水淋在我的头上,灌进我的脖子里。
我身上滴着水,来到前柜上,也不去换衣裳,咬着牙,站到柜台的末头去。刘来子见我身上冷得打颤,问我:“你冷吗?快换件干衣裳去。”
我也不说什么。正在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打着把伞来了。她的身子也哆嗦着,脸铁青,大板牙呲着,像是要咬我两口。她没朝我说话,到银房里把胖老板拉出来,扯起她又高又尖的嗓门喊着:“你这招来的是学徒吗?是个小祖老爹!都使唤不动他哩!”
老板问:“怎么回事?”
那女人就理直气壮地说她叫我去刷屎盆,我没去,一边说还气得直哆嗦。胖老板一听,过来瞪了我两眼:“去!你还是什么公子少爷啦,干个事儿还挑三拣四的!去把盆刷了!”
我的身子没动。那胖老板见我不动,又要举手来打我,那个白了头发的李妈,弯着腰来了。她向老板说:“莫打他了,盆我已经刷了。”
瘦女人一听,反而向李妈发起脾气来:“哪个叫你去刷的?我偏要叫他刷去!一回使不动,下回坏了规矩!”
老板见老板娘的气尚未消,
还要来打我,经先生们劝住了。可是那瘦女人不拉倒,她说:“得叫他罚跪,我没见过这样的学徒的!”
“跪着去!今天晚饭也莫要吃!”
胖老板威严地命令着。这时我身子不打颤了,只觉得心里冒火,便怄气地走到后边栈房的窗子前站了下来。
我站在后边的栈房里,胖老板从前边银房的窗子里向我大声吼叫着:“跪下!”
我为什么要跪呢!我就不理他,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胖老板又生气地喊了几声,我还是不理他。因为外边雨下得正大,他也不愿过来。我听他还哇喇哇喇地叫着,就咚的一声把栈房门关上了,除了外边哗哗的大雨声,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站在那里看看窗外,雨哗哗地下着,湿衣服贴着身,觉得有些凉。这时,我想起那胖老板和瘦老板娘,他们大概被我顶得很不舒服吧!我也想起那女娃,我想她又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长方凳上吃我给她买回来的冰糖了。我不由得恨了起来,恨这米店的一切。那矮胖子,瘦女人,他们随便使唤我,侮辱我,要罚我跪…而这一切他们都干得理直气壮。这是什么日子啊,我真想放起一把火来,把这些东西都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