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茂源米店。”
我抬头看看横匾,认得“茂”
“号”
两个字,当中那个字好像也见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正在努力想那是什么字时,就听米店里有人咳嗽一声,接着走出一个肥头肥脑的矮胖子。赵叔叔一见这矮胖子,笑着说:“沈老板,我把这孩子带来了。”
这个叫沈老板的矮胖子上下看了我好几眼,咳了两声说:“啊,土里土气的。”
“是我乡下的一个亲戚。”
赵叔叔说,“老老实实的。”
“好吧,上屋里来吧!”
沈老板招了下手,我和赵叔叔跟他到一间有门帘的屋里去。刚到屋里,沈老板就向赵叔叔说:“赵先生,押板金带来了没有?”
赵叔叔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放在桌上:“先带来一半,另一半,下个月给你送过来。”
沈老板点点头说:“早些送过来。”
赵叔叔说:“一定,一定。”
这使我很纳闷,我来学徒,为什么还要先给老板交钱呢?我正在想着,沈老板就向我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郭震山。”
震山,是大爹给我起的大名儿,来的时候,赵叔叔告诉我,叫我改姓郭。
“小名儿呢?”
“叫冬子。”
“还叫冬子吧!”
沈老板又咳了一声,“我说冬子,你看见了吗?”
他指着桌上的一叠钞票说:“你以后在这里干活,不许偷东摸西的。要是手脚不干净,就得用这些钱来赔。”
我
心里很生气,为什么我刚到你这儿,你就把我当贼看呢?我什么时候偷过人家的东西呀?
沈老板又说话了:“三年当中不许你半路上不干,要是吃不了规矩,跑掉了,这个钱得当作饭钱扣下来。”
赵叔叔笑笑说:“不会的,这孩子什么苦都吃得,哪能半路上不干呢?”
沈老板又咳了一声说:“这是规矩,反正三年之后,师徒合同满了,这些钱还如数退给你。”
这时我真想马上就不干。我想起游击队在山里没得东西吃,没得衣裳穿,怎么还能拿些钱交给这个胖老板呢?我看看赵叔叔,赵叔叔也笑着看我,我看出他的眼神是鼓励我干下去。我低下头来了,我想修竹哥他们宁愿自己困难,也要凑出一些钱来;赵叔叔为了我,又向胖老板装笑,又向胖老板点头。我要是说不干,这多使他们为难呢!我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胖老板把桌上的钱装进衣袋,又叫我打开带来的包裹,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给他看。然后,胖家伙咳了一声,说:“到后面见见你师娘去。”
“师娘?什么是师娘,谁是我的师娘呀?”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头脑乱哄哄的。
赵叔叔说:“走吧,到后面看看去。”
我只好跟着胖老板和赵叔叔向后院走去。
我跟他们穿过一条夹道来到后院,后院有北屋、东屋和西屋,房子都很高大。胖老板带我们到东屋里,我
见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女人,有三十多岁,她个儿很高,身体很瘦,大长脸儿,颧骨高高的,嘴唇又大又薄,两个大门牙向外呲着。还有一个老太婆,有六十多岁,头发白了,弯着腰,在扫地。在一条长方凳上,坐着一个小女娃子,正在向嘴里放冰糖块儿,她有十一二岁,脸煞白煞白的,尖鼻子,眼有点儿斜,当她咕噜咕噜吸着冰糖水的时候,露出一排让虫蛀了的牙齿。屋子中间墙上挂着一张“财神”
像,长条几上有香炉和蜡烛台。胖老板到屋里先咳嗽两声,指着那个瘦高个儿女人向我说:“这是你师娘。”
我不声不响地翻眼看着那瘦女人,心想,她是我师娘?她能教给我什么呢?那女人见我对她不声不响,不高兴地看了我两眼,哼一声坐到一边去了。沈老板又指着那个还在吃糖的女娃子说:“这是我娃,你以后叫她玲二姐。”
我又不声不响地看了看那个吃着冰糖块儿的女娃子,觉得这女娃很讨厌。那女娃看看我,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屋里没有我一样,一个劲地吸她嘴里的糖水。我觉得这里的人和所有的东西全都冷冰冰的,想马上离开这儿,抬眼看看赵叔叔,赵叔叔又笑着向沈老板说:“带冬子到前边见见几位先生吧!”
胖家伙哼一声,说:“好吧,跟我到前边去。”
沈老板带我到前柜上来,柜台里共有六个人:经理
姓钱,管账的姓冯,还有一个马先生,一个朱先生,另两个也是学徒,大师兄叫王根生,二师兄叫刘来子。赵叔叔叫我和他们都——地见了。当我的手续都办完之后,赵叔叔又向柜台里的六个人全说了些好话,请他们多照顾我,多包涵我,又嘱咐我几句话,就回去了。
直到赵叔叔走了,我头脑里还是晕晕懵懵的,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的。刚才我进到店里来都办了些什么呀?交钱给胖老板,搜查了我的小包,逼着我去认那位师娘……我觉得像有个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压到了我的头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压着我了呢?
站在柜台里,我见到街上人来人往。在乡下我很少见到过这么多的人。有人来买米了,交钱了,把米拿走了,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我怕碍他们的事,便站在柜台的尽末头,看着,看着。
站着,看着,熬着,直熬到天黑上了门板,先生们都去睡了,我才跟着两个师兄,就在柜台里的地板上,铺上两条麻袋躺了下来。当我把身子在地板上放平了的时候,虽然我对自己说这次再也不准掉眼泪,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想起我的家乡柳溪,想起那个时候的工农民主政府,那里是不许压迫穷人的。我还想起爹临去长征时向妈说的话:将来的好日子,是天下的工农都得到解放,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剥削人
……啊,我现在正是受着压迫和剥削啊!那沉甸甸地压在我头上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
我每天,不但要在前柜上侍候老板、经理、先生们,还要被叫到后院去听那个瘦高个儿女人的使唤。那女人的声音和她的个儿一样,又高又长,喊起来刺人的耳朵。”
冬子!你买糖去!”
“冬子!你买烟去!”
那个女娃真馋,一天到晚,嘴里得含着冰糖,还得吃酸植糕什么的。她要吃什么,都得喊我给她买去。每逢听到那又高又长的声音喊我去给女娃买东西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股气儿向上冒:你也有胳膊有腿,为什么坐在那里要我来侍候呢?我多么盼望这城里也像柳溪那样闹革命呀,一革命,你就别想坐在家里光吃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