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老谋深算的燕国暗探,游走诸国多年,唯独从未涉足云国。清风十六使里没人见过他,更不用说下面的小将。——想必是信心满满,笃定炽日城里没人能一眼看穿他的身份,所以才敢剑走偏锋,以这样的方式出场吧?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呵……他早忘了自己昔年曾经与她有过交集,云泽也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如织想了很久,叹了口气,斜过身子背对云泽,口风渐渐软下去,“其实你可以不给他这个机会。”
听见这话,兵书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凌厉。云泽冷然一笑,
“这机会可不是我给的,而是他一手设计的——失火,救你,遇见我。多么天衣无缝的巧合,可……”
后面的话他不必再说。
越是天衣无缝的巧合,就越是处心积虑的谋划。
这是当年师傅教给他们的第一句话,她不会忘。
毕竟曾经,她也是那处心积虑去算计、费尽心机制造“巧合”
的人。
微微一叹。
此刻云泽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她大抵是能猜到的。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就好比两人博弈。洛鸣辰的棋艺确实天衣无缝。可云泽却借着一眼看穿的先机,把他引进自己的局里……
她知道这是必然。换了三年前的她,想必也会这样做。可是现在,本能的,她想要远远地躲开这可以预见的未来——
“他不记得当年之事,这已让我们占尽了上风。明知他来者不善……找个软钉子将其拒之门外,岂不省事得多?”
她深吸口气,“你知道,我不想当年的事重演。”
隔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云泽面前提起“当年”
。
果然,他闻声蹙了眉,放下手中书卷,用力扳过她的肩膀。如星的乌眸里闪着怒火,他正视她,一字一顿:“两国交锋,各为其主。”
话锋中隐隐透出几丝寒意,云泽深吸了口气。“如织,你也曾是行在刀口上的人,无需我提醒你明白自己的立场。”
顿一顿,他突然放手,转过身去不看她。
只是声线愈加凛冽。
“都
为他死过一回了……难道你还放不下旧情?”
旧情。
区区两个字,却像是最尖锐的匕首,一刀斩断彼此粉饰多年的相敬如宾——
温情四分五裂。
她低了头,眼泪倏地堕下来。点点滴滴,洇湿了绣鞋上绵绵不绝的缠枝莲。
云泽走过来,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
手臂渐渐收紧,他的下巴抵在她发上,轻轻蹭着。似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我只是忍不住……只要一想到当年,一想到你所受的那些委屈,我就忍不住……”
如织涩涩笑起来。慢慢拭了泪,握紧云泽的手。
原来,放不下往事的,并不只有她自己。
『幻,流年』
初去燕京那年,她还不到十六岁。
年轻是最好的掩饰。刚过及笄之年的女子,过往清白,笑容甜美,柔弱无辜,不容易引起怀疑。云泽说,比之行走诸国多年的清风十六使,她这样初出茅庐的雏鸟,更有可能在燕京那种云波诡谲的地方蛰伏下去。
也就有着更大的胜算和先机。
虽说年轻,但如织并非没有经验。说起来,她也可算是清风阁的传奇——五岁正式受训,十二岁第一次随师兄去锦国便立下奇功。一年后开始独自行走江湖,此后三载,经手情报无数,却从未出过半点纰漏。
年轻,但却老辣。每次出手都能又稳又准。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更令人放心。身为细作的职责,对于国家
的忠诚,时时刻刻都记在心上,看得比命还重。
所以,千挑万选之后,云泽亲手将她的名字写进了潜入燕京的名单。
马车驶出边境的时候,如织回头望了一眼。
此一去,山河万里,生死一线。她是提着脑袋在刀锋上跳舞的奸细,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这沃野千里的故土,还有升平祥和的风物。
也想起临走时候云泽眼中丝丝缕缕的不舍。
他是清风阁的主人,是握着云国全部暗卫与细作生死的琏亲王。
同时是她青梅竹马的大师哥。
云泽对她的情意,她是知道的。但,国家为重,国事为大。那一点点小儿女的心思……淹没在云波诡谲的心机洪流里,苍茫微小如星尘。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风景,如织轻轻笑起来。打从幼年受训的第一日起,她便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涯里,不可能再有执手相携的良人。
情字太重,她要不起。
师傅的遗言犹在耳际:如织。你心里可以有的,只是对国家的忠诚。
后来,她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
是不是正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怀着这样的绝望,所以才会在遇见洛鸣辰的那刻,突然想要握紧一星转瞬即逝温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