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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第6页)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要有什么话说,不得滞押,立刻报来朕知。”

海寿有些不理解,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吴定缘被侍卫推搡着正要带走,忽然挣动起来。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头混着鲜血遮住双眼,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对方张口只求一声,他也好顺势赦免。谁知吴定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回身去。

侍卫们推着吴定缘很快离开了乾清宫,朱瞻基站在南庑房的台阶之上,望着空荡荡的夹道,伫立良久。于谦担心皇上受了什么刺激,却不敢劝说。

就在吴定缘的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平地而起,在过道内形成风龙过境之势。南庑房的大门敞开着,被呼啸的强风一头灌了进去,一时间围屏瑟瑟、锦毯飘摇,墙上的字画、案上的笔墨、榻边的药包、奏牍、清供等轻小物件被吹得满屋乱飞,一片狼藉。

其中有一张纸,飘飘忽忽飞落到小香炉的残骸上面。

于谦快步上前,俯身去捡,一不留神给撕坏了一角。这是那张翰林院拟写的年号奏牍,纸上别处都完好无损,恰恰“宣德”

二字被残铜的尖角给撕裂开来,格外触目惊心。于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边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炉捡起来,可惜已经碎得无法拼回去了,不过残片纸上仍能看到血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

于谦脑海里蓦地想起吴定缘手握香炉起誓的话,现在看来,这几乎就像是一句谶语。

于谦手握着这枚残片,回过头来。他本想劝皇帝两句,可一抬眼,却现不太对劲。

朱瞻基的脚边,落下一个药包。药包已经被吹散开来,黑黄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天子就这么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知现了什么。

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朱瞻基突然一跺脚,反身进屋,满屋子乱翻乱找。于谦跟海寿问他在找什么,他也不说,继续没头苍蝇一样转悠。过不多时,朱瞻基眼睛一亮,从一大堆散乱奏牍中,拈起了一张破纸。

皇帝的目光与破纸接触的一瞬间,先是乍亮,然后黯淡下来,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在瞳孔中燃烧起来。

“召张泉入宫。”

他对海寿下达了一道口谕。

张泉穿过紫禁城里最宽阔的广场,皮靴频繁踏在青石板上,出急促的回声。不远处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可惜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新皇登基,是否会重启这项巨大工程,目前尚属未知。

这几天张泉一直待在自家府里,没有和任何人来往。他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天子虽不能对外戚授予官职,但赐爵封地绝不会少。“张侯”

之号,有望名副其实。张泉极知分寸,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居功自傲,索性闭起门来读书,把来巴结的人全堵在外面。

对于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见,张泉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么事会急成这样。他收到口谕之后,二话没说,跟着海寿便往皇城来。

天子要见他的地点,是在咸熙殿。这是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一座大殿,本是仁孝文皇后的居所。现在张皇后马上会变成皇太后,她颇识大体,主动先搬到这里来。

“看来这事还跟我姐姐有关系。”

张泉心想。他回京城之后,自杜府门,还没顾上去探望姐姐。这次若能见到,也是好的。

他很快抵达咸熙殿,皇帝和皇太后都在殿内等候多时。张皇后经过几日调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一见张泉,不由得抱住弟弟大哭起来。她强忍丧夫离子之痛,独自一人死扛汉王。若不是有这个争气的弟弟护着外甥一路回来,只怕早已支撑不住。

朱瞻基在旁边没有吭声,任由这对姐弟叙叙亲情。其实他本想单独召见张泉,结果张皇后临时叫他过去谈话,索性便在咸熙殿一并见了。

张泉好不容易劝说姐姐收住眼泪,回身向天子郑重叩拜,问召臣觐见有何指示。

朱瞻基吩咐旁人端来一个圆墩,请张泉坐下“这次叫舅舅来,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参详。”

张泉一喜“莫非是迁都废漕之事臣正要上书详叙,请陛下三思”

“呃,不是那件事。”

朱瞻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破的黄纸来“这次吴定缘先行进京,带来舅舅写给阮安的一封亲笔书信。全靠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让我母子脱险。”

张泉“嗯”

了一声,可眼神却透出几许疑惑。朱瞻基笑着抖了抖黄纸道“这不是那封书信啦,而是包住笺纸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爱惜了,居然扯了一页自家诗稿来做信皮。”

张泉接过去一看,现还真是。他曾经刊印过一本长安林泉集,里面收录了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诗作,这是其中一页,上面印的是一七绝。

张泉有些愣,他不记得自己撕过这么一页诗稿做信皮。这时朱瞻基念出声来“酬十一月立冬扫疥席上步张侯韵扁鹊无奈木僵何,四逆回阳洗沉疴,不在杏林亦妙手,仁心一贯济世德。”

落款是富阳侯李茂芳。

这诗写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无可观,浅陋如蒙童牙语。张泉解释道“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可惜终究未能济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办了场扫疥宴来庆祝。我写了一诗,他非要唱和,诗里说的就是这件事。写得并不高明,不过人情难却嘛,后来我印诗稿时顺便收进来了不过我不记得有拿它做信皮。”

“舅舅你还懂岐黄之术,会自己攒方子啊。”

“陛下见笑。这方子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纯之告诉我的。我们时常通信,无论儒经、易术、天文、杏林都会聊一点。”

张泉说得轻松,却没注意到朱瞻基呆呆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自从苏荆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后,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这药方是如何流落到汉王手里的。开始他以为是王锦湖给了自己丈夫、富阳侯府的世子,再通过永平公主给汉王,但苏荆溪早早否认了这个猜想。

当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眼下这张诗稿残页,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

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绝无重名可能。张泉既然说“四逆回阳汤”

得自郭纯之,那几乎可以肯定,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

换句话说,这撩拨起汉王野心的药方,从苏至郭,从郭至张,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把它给了富阳侯

想到这里,朱瞻基的神态变得极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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