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重重把茶盏一磕,“我从宝船上掉下去,恰好被跟朱家有仇的你捡到”
“这不算巧合,该是宿命,也算孽缘吧。”
吴定缘苦笑道。
没有朱棣对铁家的迫害,他便不会被吴不平收养;如果他没觉自己并非亲生,便不会就此颓废堕落;如果他没颓废堕落,便不会被吴不平安排到最偏僻荒凉的扇骨台去值勤。
从另外一边来说,若非铁铉悍守济南,迫使朱棣绕路南下,他在浦子口便不会遭遇危险,也就不致让汉王滋生野心,并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越烧越旺,最终铸成两京之谋,去炸飞在南京的太子宝船。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几十年前轻轻地推动了一下,层层碰撞,竟推出了今日尴尬而荒唐的局面。真可谓业必有因,业必招果,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两人对视良久,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你想要什么报仇为铁铉平反”
朱瞻基艰难开口。
于谦登时紧张了。为铁铉平反是不可能的,一平反,别说永乐皇帝面子难看,连靖难的正统性都要动摇。
那只剩下报仇一个选项。这时候吴定缘若是出手,外头护卫可来不及进来。
吴定缘两只手搁在双膝上,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皇帝。
朱瞻基跳下卧榻,取来挂在墙上的一柄雁翎刀,怒气冲冲地扔到吴定缘面前“你别当我是太子想报仇,来动手吧我一条命还给你”
“陛下”
于谦大惊,急忙冲到两人之间,“吴定缘,你可想清楚杀铁铉公的是太宗皇帝,洪熙皇帝还一直在给靖难罪臣赦罪。陛下那时才多大”
他此时为了救下朱瞻基,对太宗也顾不得言辞谨慎了。朱瞻基沉着脸把于谦推开“让他来我朱家的错事,自然由我来承担”
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捡起刀,可他右手已残,没法拔出鞘。朱瞻基握住刀鞘,一把给拽出来。只见屋里一片白光晃过,朱瞻基仰起脖子,死死盯住对方。于谦急了,愤愤上前一揪吴定缘衣襟“你不会真想杀了皇帝,去做那什么白莲掌教吧”
吴定缘摇头道“若我做了白莲掌教,还有何颜面去见我养父同样道理,若我接受了朱家的赏赐,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生父”
“可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的情分”
于谦还要相劝,可话到一半却骤然断掉了。他注意到吴定缘的额头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直视着天子,一直在忍受着如刀劈斧凿般的剧痛。于谦忽然彻悟,为何吴定缘之前在京城如此拼命,不是因为忠诚,甚至不完全是因为友情,而是真心希望就这么死掉,斩断这一切纠缠。
吴定缘抬起左边手臂,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阳穴“陛下,我很想放下这一切,从此尽享荣华富贵。可我就算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这里。我如今一见到你,仍旧头疼得要死,怎么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已放下”
他仍旧没有挪开目光。那源自久远的痛楚,用力刮削着面部经络,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颤动着,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
朱瞻基沮丧地闭上眼睛。之前他还有过幻想,觉得两人这一路生死情谊,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辈的仇怨。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死结根深蒂固,殆无可解。
吴定缘固然不肯放下心结,朱瞻基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能吗要化解恩怨其实也简单,给铁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顾大局任性而为吗他会为了得到吴定缘的谅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响吗
头上那顶冕冠,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真如于谦所言,做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真的没办法随心所欲。
这千辛万苦得来的真龙宝座,正是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巨大藩篱,谁都没法再退一步。
朱瞻基忽然道“我有个问题。若当初你在扇骨台就已知道一切真相,还会把我捞上岸吗”
吴定缘答道“会。”
他顿了顿,又反问道“若你当初去济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还会去救我吗”
“会”
朱瞻基答得毫不犹豫,“我当你是朋友,自然会去救。”
“可惜,你现在是皇帝了。”
一听这话,朱瞻基心口一团火腾地炸开,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小铜炉,狠狠朝着那个篾篙子砸过去。
铜炉在半空画过一条很短的弧线,“咚”
的一声砸中了吴定缘的额头,他整个人向后仰去,血花四溅。而铜炉旋即重重跌落在地板上,登时四分五裂,可见力度有多大。
直到于谦惊呼一声,赶忙去搀吴定缘,朱瞻基这才从盛怒中退出来,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几乎杀了对方。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面守候的海寿听到动静,赶紧进屋来看。他一见到吴定缘一脸是血,手里还握着刀,连声尖叫“有刺客护驾护驾”
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听示警,不知从哪里蹿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于谦推开,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
毫无悬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个副藤头丝个副藤头丝”
于谦懊恼地原地乱转,“本来不大的事,这一闹,真成了刺杀王驾了他难道不知道对皇上动手的严重性吗”
“正因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
皇帝沮丧道。
他太了解吴定缘了。对那头犟驴子来说,任何和解,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因畏惧皇权而退缩。
海寿跪在天子面前,自请责罚。朱瞻基一挥袍袖,沉声道“去把他关入天牢,让太医院好生诊治。没我的手谕,谁也不许接触,谁也不许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