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慢慢嵌入母亲的背,背部皮肤被震出的波痕慢慢往外扩。慢慢的,整个背部都在规律地震动,我听见清脆的咔咔声,或许是脊椎被震散了。
站着的一群黑衣人身后好像出现了什么人,手臂好像是金属的,又响起枪声,黑衣人们应声倒地。
母亲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没有看着碎掉的电视,而是死死瞪着被她抱在怀中的我。
子弹斜射进来。从母亲背部射入,颈部射出。用母亲的身体作缓冲的子弹擦过我的脸,留下一道伤痕。伤痕日后成了伤疤,有时会莫名隐隐作痛。
敏锐的神经似乎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从脸上划过。
是泪。
外面依旧枪声肆虐,黑衣人们好像在和一群人交火。
一会儿,窗外的黑衣人全部倒在地上。
昏黄的灯光还在,但世界是黑暗的。
母亲嘴巴动了动,但是没有声音。
我捡起一颗野果,喂到她嘴边。
她没有吃。
两滴眼泪滴下来,无比美,无比高傲。
妈妈哭了。
记忆在松散,在模糊,灯光的昏黄不知是老照片一般的记忆染上去的还是它本来的颜色。
记忆扭曲前,我只记得黑暗中一只金属臂在反光,还有一张亚洲人的面孔。
“我姓陈。”
我手里攥着沾血的野果。
铁锹的影晃着我的眼,露出了下半截棺材。
李然的身影在模糊,尖顶模糊成了圆顶。我只记得,荣耀,漫天红霞,血色夕阳,无尽星辰。
还有,被他永远高扬的人类精神。
人类精神只有在此刻,世界规律只有在此刻,才第一次将头,抬得比魔鬼还高。
他是初升的朝阳。
人类在欢呼。
棺材被打开了,眼前时不时晃着白影,我的眼睛难以聚焦,眼前除了开启的棺材,就是在眼前晃动的白影,还有时而闪过的铁灰色。好像,还有一点疼痛的渗透。
开棺,李然平静躺在其中,尸体未腐。
我记起来了,我要找的,是李然墓。
我好像回到了甜蜜的记忆,回到了昨天做的曾经的梦。记忆的背景,是紫色夜空中的星光璀璨,和天湖交融,一片银白的远方。
我想起,我骑在爸爸脖子上,他褐色的头挠得我肚皮痒痒的。
我想起我的小木屋。
我想起温暖的炉火。
我想起了,晃动的白影是四星共荣和天命教的白袍,铁灰色,好像……好像是铁锹?
我想起了爷爷抱着我,跟我讲斯堪的纳维亚人,讲留里克、奥列格,讲罗斯受洗,诺夫哥罗德共和国,伊凡雷帝,讲鞑靼人,彼得大帝,普希金,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我崇高的东正教。
我想起奶奶带着我,顺从我的无理要求,瞒着爸妈带我去到处都是天命教教徒的莫斯科,去看克里姆林宫,去看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去看莫斯科大学遗址,想起她蹒跚地偷偷去弗拉基米尔出版社的废墟里捡书,只是为了告诉我,书是原信者的脊梁。
我想起爸爸在书房里,跟我说别尔嘉耶夫,索尔仁尼琴,讲列宁,普京,维亚切斯拉夫,回忆苏联和大罗斯联邦。我想起爸爸在家门口的草地,望着心中的莫斯科,讲scp基金会,讲o5-9,讲“它”
,天命教,我们原信者,还有“信徒”
先生。
我想起,那痛,是因为愤怒的人们围着我,用铁锹挥舞着砸在我身上。
我想起,陈哥的金属臂。我想起,他时常笑着,对我说,“谢纽沙,干得好。”
我想起午后的阳光,我想起贝加尔湖里的鱼,我想起我爱的白桦林,我想起叶尼塞河的河畔,我想起莫斯科河上一动不动的有轨电车,我想起如今无人游玩的Вopo6bebыx山,我想起我装在早已无用的钱包里的卢布,我想起阿尔巴特街废墟里的野猫,我想起被我放生的傻狍子,我想起木屋里,我卧室墙上绣着鹿的挂毯。
我想起罗斯,西伯利亚,还有心中的莫斯科。
什么东西被浇在了李然的遗体上,他的遗体开始燃烧,人们把迷茫,恐惧,不满和愤怒用铁锹和铲子泄在我身上,李然的遗体上。
痛苦带来清明。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不一定因为李然,但一定是因为我和世界。李然是恶人,又是英雄。我原本就不知道,他到底该是什么人。现在,却要我去亲手毁掉这样一个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定位的恶人,或者英雄的尸体。
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在此刻,陷入无尽的矛盾。
我想不明白。他杀死了我最爱的人们,却带来了人类的尊严和世界的尊严。为什么,世界要给我这种矛盾,让我无法思维,让我丢掉原信者的脸面?但现在世界给了我一个机会。我理清了矛盾的存在,而非沉沦于无尽的混乱。
我想起了原信者,想起了人类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