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片纸不够薄,不会是拍纸。她的眼睛偶然看到了一本杂志——不是时代,就是新闻周刊,杰罗德把两本杂志都带来了——封面朝下放在电话旁。她记得杰罗德一边脱袜子、解衬衫钮扣,一边迅速翻阅着其中的一本。床头架上的这片纸也可能是一张讨厌的杂志插页订阅卡,报摊出售的那些杂志里总是插有这种卡。杰罗德常把这种卡片放在一边,后来用做书签。这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是,杰西认定,无论如何这不影响她的计划。它足够硬,能挡住或倾翻水杯。架上没有别的东西了,至少在她伸出去蠕动着的手指够得到的范围之内。
“好的。”
杰西说。她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她头脑里某个施虐狂的非法电视台试图播放一幅水杯从架上翻倒的画面,她立即驱赶走这幅画面。“放松,放松才能行。舒缓放松才能赢比赛,我希望如此。”
尽管手朝那个与身体相反的方向弯曲并没什么作用,而且疼得要命,她还是将右手保持着那种姿势,然后又举起了左手(我扔烟灰缸的手,她带着一丝幽默自嘲地想)。
她用这只手抓住床头架上远远超过她这一端的最后一个托架。
我们开始吧,她想。她开始用左手往下施加压力,什么也没发生。
也许我离最后一个支架大近了,得不到足够的杠杆效应。问题是这该死的手铐链。
我没有足够的活动余地,在架子上手伸不到需要的距离。
这也许是真的情况。但是这个见解并不改变事实。即她左手的这个位置对床头架不起任何作用。她得把手指叉开伸得更远一点,也就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那样足够了。这是滑稽连环画册上的物理现象,简单却至关重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能把手伸到床头架底部,只要愿意,随时都能把它推起来。然而,那样做有个小问题——会把杯子朝不正确的方向推去,从杰罗德那一端滑落到地上。仔细考虑一下,你会发现情况确实有其好笑的一面。就像从地狱寄来的全美最滑稽的家庭录像片断。
突然,风止息了,从门厅传来的声音似乎非常响亮。“他的味道不错吧,你这畜生!”
杰西尖叫道。疼痛撕扯着她的喉咙,但是她没有——也不能住口。“但愿如此,我解开手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折你的头。”
吹大牛,她想,这个女人真是吹大牛,她甚至记不起来杰罗德的猎枪——那杆属于他爸的枪,是在这里,还是在波特兰家里的阁楼上。
然而,卧室门那边幽冥昏暗的世界令人快意地静默了一刻,仿佛那狗在非常认真、缜密地对这个威胁进行思考。
接着,砸嘴、咀嚼又开始了。
杰西的右腕抽搐起来,威胁着又要痉挛,警告她最好立即动手也就是说,如果她真的要做什么的话。
她向左靠去,尽手铐链允许的范围伸出手。然后她又往床头架施加压力。开始没有动静,她更加用力地拉,嘴角往下撤着,眼睛眯得几乎闭上了——这是张等待吃苦药的孩子的脸。接着,她鼓起的胳膊肌肉还没使上最大的力量,她便感到木板轻轻地移动。
这均匀拉动过程中引力的变化如此细微,与其说是实际感受到的,倒不如说是凭直觉体会的。
一厢情愿的想法,杰西——这就是你感受到的。仅仅如此,再无其他了。
不,这个感觉输入端也许被恐惧置于最高处,但这不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她松开床头架,躺了一会儿,缓缓地、深深地呼吸着,使她的肌肉恢复一下,她不想让它们在关键时刻抽搐,或者痉挛。没这种情况,她的问题也已经够多的了。当她认为已经像她所能感到的那样准备好了时,她将左拳松松地握住床柱,在上面上下滑动,直摩挲得红木嘎吱作响,她手心的汗被擦干。然后,她又伸出胳膊,抓住了床头架,是时候了。
可是,得小心哪。不错,架子移动了,它还会继续动。不过,要使那杯子移动得花掉我所有的力气也就是,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当一个人力气即将耗尽时;控制力就不均衡了。
这是真的,但这不是隐蔽的难点。难点是她摸不到床头架的倾斜点,绝对摸不到。
杰西回忆起和姐姐梅迪在法尔茅斯小学后面的操场玩跷跷板的情景——那个夏天,她们很早就从湖边别墅回来了。她与梅迪为伴,在跷跷板上一上一下。在她看来,她似乎整个八月都是在那个油漆剥落的跷跷板上度过的。只要愿意,她们能非常完美地保持平衡。梅迪稍微重些,只要她往中间挪一挪屁股就能做到。一个个漫长闷热的下午,她们练习着,一边跷上跷下,一边唱着跳绳歌。练习使她们能够几乎以科学性的精确度找到每一块跷跷板的倾斜点。热腾腾的地面上,那六块弯曲的绿色木板列成一排,在她们看来仿佛具有生命。现在,她手指下面一点感觉不到那种热切的活力了。她只有尽自己努力,希望情况说得过去。
不管圣经上也许说的正相反,别让你的左手忘记你的右手应该做的事。你的左手可能是你扔烟灰缸的手,但是接住杯子的手最好是你的右手,杰西。床头架上只有几英寸的地方让你有机会抓住杯子。如果杯子滑过那个区域,即便它停住也无所谓了——你会和现在一样够不着它。
杰西想,她不可能忘记右手正在做的事——它疼得非常厉害。然而,它是否能做到她需要它做的事,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她尽力平稳、逐渐地增加了架子左边的力量。
一滴引起刺痛的汗珠流进了她的一只眼角,她将它眨掉了。什么时候后门又嘭嘭作响了,然而,它和电话一起已经位于另一个字宙了。这里只有杯子、床头架和杰西。她身上的一部分期待床头架像个无理性的玩具跳偶一样突然竖起来,将所有的东西都弹射下来。
她试图使自己坚强起来,迎接这种可能得到的失望。
担心着这件事是否会发生吧,宝贝儿。你可别分散了注意力。我想,有件事要发生了。
确实有事发生,她又能感觉到轻微的移动了——感到床头架在杰罗德那一端的某一点开始脱开。这一次,杰西没放松,反而加大了力量,她左上臂的肌肉鼓起了硬硬的小块,紧张得发抖。她爆发出一连串嘟噜声。架子脱开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了。
突然,杰罗德的杯子里圆圆的水平面倾斜了,木板右边那头真的竖了起来,她听到了杯子里最后一些冰块碰撞发出的微弱声音。然而,杯子本身并没有移动。她起了个可怕的念头:要是一些水顺着杯沿滴落到垫子上怎么办呢?要是这些水形成了密封层,将杯子吸附在架子上怎么办呢?
“不,那不可能发生。”
这句低语是脱口而出的,就像一个困倦的孩子机械地作祷告。她使足全力,在架子的左端更加用劲地往下压。每一匹马都套着马具在飞奔,马厩已空。“请别让它发生,求求你了。”
杰罗德那一端的架子继续在抬起,它的末端狂乱地摇晃着。一支马克斯法陀口红从杰罗德那端晃落,掉在了地板上。在狗过来将杰罗德从床边拖走之前,他的头就靠在附近。现在她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说实在的应是偶然性。假如她再增大架子的角度,它就会顺着l型托架滑下来,杯子及所有的东西就会像平底雪橇顺着雪山往下滑那样。把床头架想做跷跷板会使她陷入麻烦。它不是跷跷板,它没有依附其上的中心支点。
“滑呀,你这该死的!”
她气喘吁吁地朝杯子大声叫道。她已忘记了杰罗德,忘记了她的口渴,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这杯子。现在杯子倾斜的角度很大,水几乎都要从边缘泼出来了。她不理解为什么它不翻倒。然而,它没翻,它只是仍然停留在它一直待着的地方,仿佛已经被粘在那里了。“滑呀!”
突然,它滑动了。
杯子的运动和她盲目的想象截然相反,以致她几乎没弄懂发生的事儿。以后她会想到,杯子滑动的过程暗示着她那不敢恭维的精神状态:她以某种方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成功使她震惊得目瞪口呆。
杯子顺着床头架短短的距离平稳地朝她的右手滑来。这使杰西大为吃惊,她的左手几乎更加用力了。这个动作差一点使倾斜得晃晃荡荡的床头架失去平衡,将杯子摔落地上打碎。接着,她的手指真的触到了杯子,她又尖叫起来。这是个刚刚赢了彩票的女人发出的兴奋却无言语的尖叫。
架子摇晃了,开始滑动,然后停下来,仿佛它有一个未成熟的头脑,正在考虑它是否真的想这样做。
没多少时间了,宝贝,露丝警告道。趁着好抓的时候,抓住这该死的东西。
杰西试着去抓,但是她的手掌心只是在杯子滑溜溜、湿漉漉的表面直打滑,似乎无处可抓。在这该诅咒的东西上面,她找不到手指可放之处,抓不住它。水晃动着流到她手上,现在她意识到,即便架子稳住,杯子很快也会翻倒。
那是想象,宝贝——像你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宝贝蛋儿从来就做不对任何事情。这是习惯思维。
这话没有离题——当然非常近乎干安慰——但是它也没有切中主题。杯子是在准备翻倒,确实如此。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阻止它发生。她为什么有这样粗短、肥胖、丑陋的手指呢?为什么呢?要是她的手指头能稍稍长一点能拢住杯子就好了她想起了某个电视商业片中噩梦般的情景:一个微笑着的妇女头发梳成50年代的式样。手上戴着一副蓝色的橡胶手套。
手套如此有弹性你可以戴着它捡起一枚硬币!那女人在笑着大叫。你没有这样一双手套太糟糕了,小宝贝蛋或伯林格姆太太或管你是谁!也许,没等架子上那些该死的一切东西登上直达电梯,你就能抓住那可恶的杯子!
杰西突然认出来,那个戴着普雷泰克斯牌橡胶手套、笑着大叫的妇女是她的妈妈,她无泪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