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做狗不难,我也能当】
少年顾瑾玉毫不犹豫、毫无负担地这么想,并且立即思考怎么沿着这个方向执行,自认做犬类比做人类容易。
顾瑾玉冷冷地在一边旁观,看一个没有中蛊中毒的年少版自己,会在和顾小灯的关系里发展成什么样子。
他打心眼里笃定,没有落水的顾小灯不会喜欢他的——因为此世的年少顾瑾玉是一个过于健康的最大得利者。
没有伤痕,就没有能勾出顾小灯恻隐之心的地方,不惨就不能卖惨,连最易获得的同情都得不到。
顾瑾玉由着年少的自己瞎琢磨和折腾,料定反正最后都是一场空。
他打定主意做壁上观,准备等着少年顾瑾玉花上漫长的时间做尽无用的努力,最后念想落空。
他是如此地笃定,自厌到近乎自大。
面壁的少年顾瑾玉想了一通,然后起身,说:【我要去和他吃年夜饭】
顾瑾玉冷嘲热讽:“去啊,试试,你如今连小配都不如,看他愿不愿意和你同桌而坐。”
少年顿了一下,了然,回怼:【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不像你那样可悲。你十七岁那年的除夕夜没有小灯,只有一只狗。之后你又过了六个这样的除夕。韶华已去,垂垂老矣。】
顾瑾玉:“……”
他倒是想反驳,但忽然有了几分恍惚,下意识回忆起当年那些除夕夜是怎么过的,心想不过就是一段走尸的光阴,弹指几瞬,翻页几张……
他一点也不想回忆。
因此没能反驳回去。
少年顾瑾玉刺了他心魂一刀,而后在现实里真刀实枪地给了自己左胳膊一刀。
他眉头不皱一下,砍的力度和位置都掌握得当,任由痛觉钝麻地袭来,还在伤口上按了两把,让血流淌透过衣衫流到手背,慢慢地凝固成一片斑驳的暗红叶子。
此时黄昏时分,再有三个时辰就是新年了,少年顾瑾玉带着一手血再次去找顾小灯,学子院的门紧闭着,顾小灯不愿见他。
他不管,钉子似的守在门外,不时唤一声小灯或山卿,不时按一按伤口,让血滴落在脚边。等到日暮下起小雪,门内传来了小配刨门的声音。
顾小灯本质心软,虚开了半边门,想当面叫他走,他作势擦拭鬓边雪,把手上的血蹭上了脸,血糊糊的一片,顾小灯见此顿时吓了一跳。
“顾瑾玉!你手上怎么都是血!你怎么了?”
“是么?我没注意到,今晚有刺客来,兴许是交战时留下的,抱歉……吓到你了,我没事的。”
少年垂眸低首,不动声色地卖着惨,不一会,被顾小灯着急地拉进了门里。
血一直滴,就一直没有被赶。
顾瑾玉在心海里看着,无言以对,知道这家伙找到精髓所在了。
卖惨,永无止境地卖惨,心软的小灯会更心软的,苏明雅那病秧子不就是这么搞的?
他也是这么模仿的,博可怜和讨仁爱。
他看着此世的顾小灯急得咳嗽,和小配一起围着那少年的自己团团转,拭血验伤,问东得西,愣是被那装模作样的狗东西骗走了除夕夜的注意力。
最后顾小灯于不知不觉间,和那个年少的顾瑾玉,细水无痕地共度了天铭十七年的最后一天。
旧岁除,新岁始。
顾瑾玉安静地看了许久,嫉妒之情变成了某种呼之欲出的痛苦,他在塔楼里转了一圈,找到墙壁上没有字画的空地,提拳对殴。
塔楼里便回荡着沉闷的咚咚声,星子在他周遭翻涌着,不知所措似的。
打够了,他又以头撞墙,魂魄状态下怎么折腾都不会流血,只是默默流眼泪。顾瑾玉实在压不住过去的记忆,那些少年时期的记忆把无边的遗憾和悔恨激发成滔天之势。
他想起自己十二到十七的五年里劳劳碌碌,除了特定节庆,每月只有一天休沐能离开皇宫回顾家,五年之中和顾小灯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
但每逢除夕新岁,他便能正大光明地和顾小灯共处。
一到隆重的节日,顾小灯就逮着机会从东林苑跑到西昌园来,可以把苏明雅抛开,但一定要上拜父母,下访手足。那时候他还抱着和顾家一家人处好关系的心,有个朴实又奢侈的愿望,便是和阖家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
这个愿望没有实现过。顾小灯年年除夕来,最后都是跑到他的院落来抱膝坐,软磨硬泡地拉着他一起吃顿手足之间的小年夜饭,吃完也不离去,想尽办法留下来守岁。他是那么讨厌孤清,喜欢热闹,喜欢团圆。
顾瑾玉和他过了四个除夕。每一个都弥足珍贵。原本习惯了与孤独为伴,顾小灯无意识地揪走了他的习惯,却在这之后消失了。
他落水前一年的除夕和他一起看雪,笑道,森卿,好兄弟,大树杈子,你看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我们的丰年。
——可在那之后是延绵七载的灾年,太痛苦了,也太难熬了。
顾瑾玉无数次幻想回到天铭十七年的深冬,现在他就在这里,看着幻想成了另一个世界的现实,此世的现实又远远超越了他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