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紧了他的衣襟,眼睫一闪滑下最后一滴泪:“梅树下埋的合衾酒,你不要忘记……”
屋外狂风大作,刺耳寒风咆哮着湮没了配缨的尾音。何昀只觉得一阵剧烈钻心的疼痛涌上脑中,他不得不放开配缨抱住了头。梦中的一幕幕一场场,迅速地铺陈连贯起来。
他真的曾经,与配缨有过一生,无亏无负、恩爱两不疑的一生。
他伸手去揽配缨却揽了个空,再擦亮洋火,空荡荡的房间里却只有他和昏迷在一旁的副官。现实岁月里所有关于这个女人的记忆都被交织成了那场迷离幻梦。何昀冲出房间,在明月照耀下的山寨发疯一样地四处
逡巡,那人却再无踪影。
八
凌汉的医院里,紧急收治了一名肺部受枪伤的女人。医生想要联系警察署,谢小卷不动声色地掏出余言送给她的一枚扳指。在凌汉城,余言的身份居然如此有威慑力。
配缨的手术进行了许久,谢小卷站在手术室过道外等候,阿宇站在她不远处,帽檐压得很低。
一切都如她预料的那样,那一箱子神秘的轿牌果然同三更入魇轿牌一样具有这神秘力量,如若不然,他们也无法在半个时辰把配缨送到千里迢迢的云头山,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她抢回来送到凌汉救治。
配缨决定回到云头山,其实已经来不及改变一触即发的战事,她只能哀求谢小卷用千里神行轿牌将熟睡中的云大当家送到安全的地方,再与山寨里所有兄弟一起背水一战。
谢小卷和阿宇送云大当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山寨里的兄弟非死即伤。配缨穿着父亲的黑色大氅,脸色苍白:“这是我的罪孽,我必须自己偿还,你们走吧。”
她顿了顿,带着一丝戚色望向谢小卷,“昔时那人告诉我因果循环我还不相信,如今看来,正是梦中的因着落到现实的果,如今我们还是走到了这般田地。谢姑娘,你在现实中寻求所爱,但凡有一分一毫可能性,那三更入魇轿牌还是切勿使用了吧。”
配缨类似诀别的话让谢小卷感觉非常不安,但她的
坚定又注定不能转圜。谢小卷只能和阿宇伏在左近,在她中弹后伺机将她抢走救治。
此刻的谢小卷靠在墙上,手中不自觉摸出三更入魇轿的轿牌,不由自主地呢喃着:“明明梦中那样美好,怎么会……”
阿宇望着她:“既然叫三更入魇,便注定是噩梦一场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不能靠幻梦维系的,你在梦中贪求多少,就要在现实中回报多少。”
他望了一眼轿牌,“若说他们二人本来还有几分姻缘福报,却都在这贪求中消耗殆尽了。”
半月后,何昀回到凌汉,何大帅特地设宴为儿子庆功。宴会上的适龄小姐莫不含情脉脉地望着何昀,孟华姗更是走到何昀身边,敬过去一杯酒,微低螓首:“少帅,华珊敬你一杯。”
何昀拨开她的手,却是抬头望向何大帅:“爹,怎么不见配缨?”
何大帅的笑容凝在脸上,勉力恍若无事:“你妹子身体不舒服,我送她去南方调养了。”
何昀却笑得爽朗利落:“爹你开什么玩笑,配缨是我妻子呀。”
席上一派哗然,坐在席上的程瑞程公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众人似有似无的审视中不露半点表情。
何昀终究是在梦境和现实中糊涂了,他抱着锹铲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红梅呢?咦,那株开得很好的红梅呢?”
他将何府的花园宅邸四处挖得坑坑洼洼,怅然坐在露廊上,“洞房那夜开的合衾酒,
配缨明明叮嘱过我埋在院子的红梅下,怎么没有?”
红梅和合衾酒,都只存在于梦境里。他宁愿记得与配缨缱绻一生,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误杀深爱的女人。何大帅眼见爱子如此,心如刀绞,叮嘱家人偷偷在院子里遍植红梅,又埋了几坛好酒。可惜那些梅树被仓皇移栽,不过笑傲了一日,次日何昀醒来,院子里满地残红如血。
他伏在露廊上呆呆坐着,口中不断喃喃有词:“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春来冬去,就这么浑浑噩噩梦一样地又过了一年。有仆从送上来一个红色小盒,何昀呆呆开启,才看见盒中一颗子弹,附着一张薄薄信笺。
展开入眼是熟悉的字体:
往事已矣,此生缘尽,望君勿痴勿念。
她为他做了那么久的红线,这是为他献上的最后一个瓷盒。将她在这偌大何府的所有爱恨都一并奉还了。
春风化雨,满地落红滚入泥淖,何昀将信笺轻轻贴在脸上,终于落泪了。
她,还活着。
九
配缨伤好后,谢小卷为她买了前往东北的车票,指点她去寻找云大当家落脚之地。从车站送行出来,汽车里却没有原本应该等候着的阿宇。谢小卷一下子有些慌神,左右兜了几圈还是没有找到,刚忍不住要放声呼喊,手腕却被人猛地抓住了。抬头正看见一对细长眉宇,正是余言。
他脸色青白,攥住她手腕,似乎使了很大的力气:“这
半个月你究竟去哪儿了?”
谢小卷吃痛,手想要收却收不回来,下意识出口的却是:“阿宇呢?”
余言脸上的表情更是愤怒:“谢小姐!你既然要做我的女人,何不安分一点?”
谢小卷性子本来跳脱,能压抑这些日子已属不易,此刻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放手!胡说八道什么!”
余言将她一下子拉近,手也钳上她的下巴,不由得冷笑道:“莫不是我记错了,我原本以为谢小姐来凌汉是为了救父亲的。”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谢小卷放弃了挣扎,只一双眼睛怒视着余言,声音几乎转了音调:“余先生,你我素不相识,何苦在我身上费这样大的心思?”
余言的眼睛瞬间被怒火点亮,手上也加了力气:“素不相识?也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对我这样薄情。”
他的眼神忽然让谢小卷迷惘起来,似乎有什么在心底就要浮现而出,让她隐隐感到恐惧。她一挣,一样东西“当”
地落地,粲然生辉,正是三更入魇轿的轿牌。谢小卷慌忙俯身要捡,脑袋却出奇地痛,无数场景晃入脑海。她觉得自己仿佛要跌倒了,不得不伸手攀附住余言的身体,却不由得低低念道:“阿望……”
余言的声音低低萦绕在她的耳畔:“没有阿望,从来都没有,他不要你,你有的从来都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