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缨这才记起,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温柔时光里,她曾在他有意无意的询问下,将云头山的林林总总讲述得清楚明白。
她却从未想过,她最心爱的人,她曾经在梦中与之白头的人,有这样狠辣的心思。
配缨缓缓站起身来,向护城河边走去,月光下的她一脸绝望。“
只有半个时辰,来不及了,来不及回去了。”
她缓缓抬起抢来的枪顶住太阳穴,那两个字像是用嗓子碾碎了一样嘶哑,“何昀。”
谢小卷吓了一跳,扑过去按下她的枪管,子弹打进河水中惊起一圈涟漪。配缨拼命挣扎,谢小卷只得大喊道:“我能帮你赶到云头山!”
她掀起裙裾,只看见衣袂上系着一块小小的雪青色牌子,上面古色古香地写着几个字:神行千里。后面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咒文,这本来是谢小卷从箱子里面拣出来的一块,觉得有趣,拴在裙子上忘记了摘下。然而自从配缨跟她说过三更入魇的故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那箱牌子应该都不平凡。
谢小卷咽了咽唾沫,张口就要照着咒文念出来,牌子却被劈手夺了过去。阿宇脸色铁青地站在她面前:“简直是胡闹,这是你能胡乱玩的吗?”
谢小卷忘了质问阿宇怎么知道这牌子的来历,只顾得跳脚去抢,“你懂什么,这是救人一命。”
阿宇一手将轿牌举得高高的,一手捏着她的肩膀将她远远推开,谢小卷矮他足足一头,蹦来蹦去够不到,气得几乎要哭。阿宇却叹了口气,口中喃喃有词。一顶雪青绒缎滚边的轿子已经出现在护城河边。谢小卷呆呆愣愣地问:“你……你怎么会?”
六
暮春的云头山,山尖儿上的雪都没有化干净。山寨一派静悄悄的死寂,周围的林子里却暗藏
杀机。何昀趴伏在林子里,掏出西洋怀表看了一眼,还有一刻钟就要午夜了。他少时从军,并不缺乏真刀真枪的历练,然而此刻他的脑海中忽然划过配缨的脸。
她一身鲜红舞裙,在舞池中揽住他的腰身,笑容热烈绽放。
何昀紧紧咬住牙齿,才能抵过那漫长的心悸。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将配缨嫁给程瑞,然而此刻他的心里竟然涌过一阵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的情绪。现在就算他死了,配缨也不会难过了。
何昀身边的副官素来透灵,他推了推出神的何昀:“少帅,刚才寨子里像是有光,会不会……”
然而不远处的寨子实在是悄寂,连副官自己都怀疑起来,“可能是属下看错了。”
何昀却敏感地觉察到一丝异样,他将怀表猛地扣起来,不再恪守之前约定的十二点,指挥部队冲上去。他们奔袭一路,潜伏山林,为的就是这场夜袭之战,战机稍纵即逝。
密集的枪声过后,预期当中匪众们的哭喊逃亡声却并未响起,山寨中迅速响起了反击的土炮声。第一波冲锋的人很快溃散下来。何昀咬了咬牙,将所有兵力都压了上去。
这委实是惨烈的一仗,原本是夜袭轻兵擅进,连两三门炮都毫不吝惜地扔在了山脚下,却不想土匪早有防备,落了个两败俱伤。这样的剿匪,即便是清剿干净,也是面上无光。
何昀也负了轻伤,他掩着肩头踩在山寨沾着血
的土路上,忽然觉得父亲临行前的诈受降实清剿的主意实在是多余。云头山匪风彪悍,能让这些绿林好汉说出一个“降”
字,也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寨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个屋子里亮着灯火。何昀觉得这屋子莫名有些熟悉,他一脚踢开门板,持枪闯入,屋子里却只有一个人背着火光坐着,穿着乌羽大氅,灯火闪耀在他的毡帽上明明灭灭。
副官眼尖,悄声靠近何昀:“这件大氅是云头山大当家的爱物,这人怕是……”
何昀握紧了手枪,声音朗然:“阁下是?”
“凌汉何少帅,果然是好手段。千里奔袭剿匪,偌大的凌汉城,我和韩大帅的眼线硬是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
那个人的声音幽幽响起,声调却非常古怪,调子板平,雌雄难辨。
“阁下想必就是云大当家了,兄弟此行其实是为着收编云头山,却不承想着岗哨的兄弟会有这样大的误会。大当家若是有意,何不到我军中谋职奉个前程,我自然会为云大当家重新拉起一支队伍。”
对方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中埋藏着难以言喻的苍凉:“招安收编?你杀了我云头山这么多兄弟,好,我受编!”
他猛地转过身来,露出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大氅挥动扑灭了烛火,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枪声凌乱响起,何昀被副官扑倒在地,然而心中却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他猛地
推开副官,连滚带爬地跑到大当家身边,触手却是温润细腻的一只手掌。
何昀摸出怀中的洋火颤抖着擦亮,这才看见怀中人的眉眼。何昀的心脏像是被瞬间攥紧了:“配缨——”
七
何昀只觉得天旋地转:“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凌汉吗?”
她的眼睛是他不熟悉的,她咳出压在舌底的麻核,发着抖:“何昀,我一直觉得是我配不上你。从今天起,却是你配不上我了。”
何昀的声音掺杂着极度的惶恐与茫然,“配缨你……”
然而记忆却猛然撞入脑海。那还是他在重伤昏迷的时候,依稀看见配缨挡在身前,冲着穿这件黑羽大氅拿枪对准自己的人苦苦哀求:“爹若是容不下他,派人把他抬回雪窝子里自生自灭,女儿再无话说。”
何昀忽然明白过来,他声音干涩道:“你……你是这云大当家的女儿?”
配缨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难道你……”
但那亮光却很快就湮没了,“不,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句真话?为了爱你,我用了太大的力气,直到现在害死了整个寨子里的人,毫无力气了。何昀,你真狠,你到死还要骗我。”
她肺部受伤,断断续续的说话不断涌出血沫,只有在凌汉最好的医院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此刻在荒郊野外却几乎是必死无疑。何昀觉得心脏仿佛被撕裂一般痛哭出声,他攥紧她的肩膀,恨不能将她抱得再近
些:“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他的女儿!你说爱我,却什么不同我说,你怎知道我不在乎你!”
“我为什么不同你说,你不知道吗?”
她苦笑,伸手勉力触及他的脸颊,“我真的宁愿我从来不曾从梦中醒来,如今咱们俩这结局,可真是差多了。”
她微微闭上眼睛,声音渐渐虚渺,“阿昀……阿昀……房前的红梅,今年……冬天还开吗?”
何昀倏地一愣,那是在他梦境中的一幕:他与配缨成婚,两相缱绻,并肩看洞房外一株红梅,沐着霜雪绽放得那样热烈。
他一向只认为是自己痴狂想念所做的一场幻梦,却从未想过是她真实经历过的漫长一生。他紧紧抱着配缨,“你……你说什么?配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