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疑片刻,不敢看玥容,只飞快地摇了摇头,又垂首小声道:“贵妃娘娘待嫔妾亲如姊妹一般,何来苛待之说?昨夜小公主突发高热,嫔妾本想寻贵妃娘娘要对牌,偏半路上遇见安嫔,安嫔说能助嫔妾一臂之力,嫔妾也是一时糊涂,误打误撞就被带出去了。”
佟贵妃凤眼斜飞,说不出的妩媚凌厉,“张氏本就是我宫里的人,本宫素来也待四公主如亲生一般,她母女有难,本宫岂会见死不救?倒是安嫔你偏要横插一杠子,不知是何居心,是觉得宫禁如摆设,任由你出入自如,还是有心捏住张氏这个把柄,来日好找本宫的麻烦?”
玥容的心沉下去,她不知张庶妃为何突然改了口,是被佟贵妃所胁迫,还是昨夜本就是两人设好的局?
不,她不会拿亲女儿的命冒险,何况张氏跟贵妃不睦已久,佟贵妃可不是大善人。
看着张氏愧怍难安、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玥容反而平静下来,“嫔妾有错,还望娘娘责罚。”
该低头时便低头,这也是生存法则。
佟贵妃要的便是当面给她难堪,对方的气焰下去了,她心里也就舒坦了,“如此,你便在景阳宫静心思过罢,再抄写金刚经十卷,本宫会定期着人检查。”
惠嫔等人本来还在称愿,可转念一想,安嫔禁足不得出,给皇后侍疾的责任不就全落到她们头上了?这可不妙呀。
待要跃跃欲试帮玥容求情,可接触到佟贵妃森寒如冰的目光,到底蔫了下去。
玥容倒是没什么情绪,只沉着地收拾东西,准备回景阳宫闭门造车。
她最后看了眼角落里的张庶妃,张氏嗫喏着嘴唇,像是对她说抱歉,可玥容已笑不出了。
这个新年在一片萧条冷寂中度过,哪怕窗外冰雪消融,春光正好,可玥容也无心到庭院中玩乐,每日只默默抄经——佟贵妃再会挑刺,可十卷经早已抄完了,剩下的权当练字。
娜仁本想来看看她,但被宁寿宫叫去了,想是太后不愿正面与佟家起冲突,硬把娜仁拘下作伴。
玥容也不甚在意,整个的她现在像个木人,总觉得哪里少了一块,空空荡荡的,连反应都变慢了。
只有玄烨偶尔还来同她逗乐,其他人见主子心情不好,连说话都不敢,玄烨就没这些顾虑,还把玥容以前讲的笑话原封不动讲给她听——但是他这人就没什么幽默的本事,再怎么跌宕起伏的故事到他口中都变得波澜不惊,大概是平仄不分的缘故。
眼看他还在努力调节气氛,玥容了无生趣,“万岁爷,您实在不该过来,让贵妃知道又该闹了。”
玄烨刮了刮她鼻梁,“贵妃只是不让你出去,又没说不让朕进来。”
玥容无言,这算钻语言空子吗,如此禁足不就成摆设了?不过天下本来也没人管得住皇帝。
玄烨在那张太师椅上懒懒翻了个身,好更方便晒到太阳,在玥容的视角里很像一只皮光水滑的大猫——真奇怪,她怎么会有这种想象?
玄烨叹道:“朕去看了张氏,小公主虽然挽回条命,但想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两世里见过多少生死,玄烨早已不会伤心难抑,只剩惆怅而已。
玥容想说那也是张氏自找的,话到嘴边,到底没能出口,只是下笔更重了些,一大滩墨迹甩到纸边上去。
玄烨晓得她在生气,不是气贵妃或张氏,而是气她自己,早知道好心没好报,何必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轻轻握住玥容的手,将指腹沾染的墨痕小心蹭去,眼睛并未看她,“你做事,难道只为求得别人感谢么?”
玥容心说那还能为什么,图财?张氏可比她穷多了。
玄烨定定望着她,“朕倒是觉得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一个人若处处在意旁人的评价与观感,便免不了束手束脚,可是一辈子到底是活给自己看的,硬要在意那些规矩,不是自寻烦恼?
这个道理他两世才想明白,重来一回,玄烨倒是松快多了。他本也奇怪,自己缘何对李氏这般注意,后来发现,原是在她这里最为自在的缘故,他规行矩步了大半辈子,李氏身上,恰恰有他最为放纵的那部分。
因此他也愿教教她。
玥容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您是皇帝,谁敢说您半句不是?”
自然也无谓承受世人的误解,天生立于不败之地——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玄烨微微一笑,往她手心吻了吻,“有朕理解你,你还嫌不足?”
至少在这宫里,旁人的评价都比不上皇帝的评价。
只要玄烨知道她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姑娘就够了。
春困
玥容毕竟不是个太钻牛角尖的人,虽然因着张庶妃的作为消沉了一阵,可细想想,做错事的又不是她,她为何要同自己过不去?就当被狗咬了一口,难道非讨回个公道不可?跟禽兽较真,那等于自降身份。
何况老康说得好,只要他明白她就够了。反正张氏这会子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已跌到谷底了——纵使她投了贵妃的缘,可她毕竟是皇帝的嫔妃,没了老康眷顾,她就什么都不是。
贵妃原要她禁足二十天,架不住众嫔妃求情,缩短至半月:她不在的日子,惠嫔宜嫔等人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又为了彼此偷懒而互相攻讦,大大小小的摩擦竟多出不少,到后来才有志一同,决定将安嫔请回来,她自个儿愿意侍奉皇后,那便该她侍奉去,要旁人操什么心?
佟贵妃顶不住压力,于是元宵这天开恩降了宏旨,放玥容出宫。
玥容让玉墨寻出衣柜里最好的衣裳,年前新做的,务必要艳惊四座,好叫大伙儿瞧瞧这些天她过得有多好,她才不会把那事放心上呢!
玉烟从外头进来,“娘娘,张庶妃又带食盒过来了。”
其实从正月初一就没断过,虽然佟贵妃不许宫人跟安嫔见面,但送点东西还是可行的。这张氏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天天跑来报到,或是几样自家做的时令菜肴,或是几条手帕、或者香囊扇坠之类。
当然,玥容没收,张氏哪怕送钱倒还好点,这些家常玩意是几个意思,跟她套近乎呢?
她也不需要张氏还钱,“告诉她,往后咱们两清了,那些银子权当本宫为公主积福,让她善自珍重便是。”
玉烟起初也跟主子同仇敌忾,觉得张氏忘恩负义,可见对方风雨不动前来点卯,她不禁心生恻隐——听说张庶妃以前也是当下人的,难免感同身受。
“其实那种情况下,她也没更好的法子……”
得罪贵妃与得罪安嫔,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问题,张氏固然一时糊涂,可她能做多少主呢?何况她也知错,否则不会巴巴地赶来赔礼道歉。
玥容无动于衷,“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她选择投靠贵妃,自然要背弃另一条路。”
若两边便宜都想占尽,那未免太贪心了——念在她是个母亲,玥容不会跟她计较,可深交就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