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眼中銳利之光一閃,正欲快步離開去發信號,身後的季恪突然猛咳起來,聲嘶力竭,連續不斷,仿佛整個胸膛都要被衝破了。
姜守一頓,過往種種衝進腦海,兩種心思再次糾纏,他決定做最後一次努力。
他側過身,餘光望著正艱難咳嗽的季恪,緩聲說:「陛下,今日之請本是微臣在闖宮那夜就要說的,之所以等到今日才說,便是因為微臣相信陛下。相信陛下盛怒之後,定會細細思量,做出最正確的決斷。微臣和弟弟皆是性情衝動的莽人,但陛下不同,陛下正直沉穩,心懷仁恕,這亦是微臣當時效忠陛下的原因。」
季恪難以言語,只是咳個不停。
姜守快步走回去為他拍背。
離得近了,他發現季恪臉色很差,精氣神大不如前,陡然意識到,或許季恪對姜宣……
但這已經沒有意義了。
幫季恪平順了氣息,姜守說:「陛下清減了,記得臣上次面見陛下時……」
正是登基後不久,雖不見喜形於色,然君臨天下之勢,已有年輕雄主之意。
姜守在案前倒了杯水:「那日酒宴,陛下許過臣一個恩典,無論臣求什麼,陛下都會答應。」
接過茶杯的季恪一頓,垂下的眉眼皺了皺:「是,朕曾許給你一個天大的恩典。那日朕並未喝醉,給你那樣的恩典也絕非一時興起,而是因為你理應受賞。朕當時就想好了,除了皇位,這世上沒什麼不能給你,哪怕改祖制,封王封地亦無不可。你謝了恩,說一時間不知該要什麼,朕便允你什麼時候想好什麼時候開口。如今你果然開口了,不是封王封地,卻比封王封地更加……」
姜守再次跪下:「臣謝陛下厚恩,萬死不足以報。」
季恪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極為淒涼的苦笑。
片刻後,他放下茶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姜守要扶,卻被他阻攔。
他獨自走到窗邊,隔簾看窗外的雨。
剛才姜守給他拍背,說他清減了,那樣真誠而單純的關心他很少見。
突然間,他又想起了小時候,一直以來,他對母妃的怨,不都是因為母妃不把他當孩子,而是當成奪權的工具麼?
他又想起姜宣,想起那傢伙生氣而委屈地叫囂「我姜宣堂堂正正絕不為人替身」;
他又想起小荷,一個宮女,竟敢議尊議聖口出狂言,他自然怒不可遏,然而當他如今渾身疲憊無力再怒,才終於對那些狂言恍然大悟。
這麼久以來,他所做的事跟曾經母妃所做的沒有不同。
不知不覺中,他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再僵持下去,除了數敗俱傷,又能怎樣呢?
季恪閉上了眼睛。
他已經是皇帝了,稱孤稱朕,自是要做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背對姜守說:「姜卿,朕允你所請,即刻……」
話未說完,外間雨聲中突然一陣騷亂,腳步聲近,秦中尖細的嗓音高喊道:「陛下,九門衛包圍了宮城!另有兩隊禁軍衝著明威殿而來,說要捉拿犯上的大將軍,清、清君側!」
季恪登時轉身,與姜守同樣意外而凌厲的目光一接,憤怒道:「什麼清君側,分明是造反!」
他快步走向立櫃,打開櫃門,取出一個精緻長盒,扮動盒上機關,然而長盒打開,其中卻已空無一物。
姜守來到他身邊問:「是金牌令箭?」
季恪「嗯」了一聲,接著目光一寒,揚聲喚道:「阿玉!阿玉!」
無人應答。
……原來如此。
他攥緊拳頭,去牆上取下天子劍,提劍就往外走。
姜守快步上前單膝一跪:「陛下!眼下形勢臣有辦法,只是宣兒獨自在長安宮,臣擔心……」
季恪凜然的面色一變,默契道:「朕去護他,許卿便宜行事,全力施為!」
「遵旨!」
君臣二人來到殿外,在雨聲與遠遠傳來的混亂聲中,姜守抬臂放出響箭,陰沉的天際瞬間炸開一朵鮮紅的煙花。
季恪飛身一躍,明黃衣袂一閃,沒入重重雨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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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唰然,霧氣濃重,姜宣焦急地站在長安宮正殿外的廊下,雙眼盯著宮門,時而一手搭棚,時而踮腳傾身。
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緊張過,胸口從咚咚變成哐哐,心都快跳出來了,一下覺得哥哥去了很久,怎麼還不回來,一下細看沙漏,才發現原來也沒有很久。
他忍不住在廊下走來走去。
哥哥說了,不管用哪個計劃,今日他一定能離宮,夜裡睡在馬車上,一路馬不停蹄,最多十日,他就能回到那個外人絕對找不到的地方,重睡上自己睡了十幾年的精舍竹床,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這個情景近日反反覆覆地出現在腦海里,如今正是最後關頭,千鈞一髮,他一口氣提在嗓子眼,胡思亂想中,決定還是先換上侍衛服,有備無患。
拿定主意,他轉身正要進殿,就聽到雨中傳來一片混亂:有人聲,許多人,還有馬蹄聲,由遠而近……還有金石聲!
……哥哥談判失敗了?要行那步險棋,發動親信來救他了嗎?
可這陣仗也太大了吧?哥哥明明說了是暗中行動。
正在這時,長安宮年久沉重的宮門「轟」地一聲被強行破開,「唰唰唰唰」黑乎乎的散點飛衝進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