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座位上,一个白面青年对另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道:
“长生殿这一宵,沉香亭那一朝。妙啊!你看万儿这明皇的扮相,比起当年的林庆福如何?”
中年男子摸摸胡子,轻笑一声:
“尽善矣,未尽美矣。想当年林庆福唱到第四折,明皇见力士送来画工图写杨氏真容,那真容的画轴是没有的,我们看戏的却都仿佛看见那贵妃从画轴上走下来。等到杨氏与明皇梦中相见,哪还有叫好声?早已泪声一片。到了‘顺西风低把纱窗哨’,众人如梦方觉,知红粉骷髅,独有梧桐秋雨万岁千秋不改,泪水才慢慢止了,叫好声才慢慢起来了。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这才当得起‘尽善尽美’四字。只可惜,他这样好的明皇,再见不到喽。”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子又道:
“程笑卿也死了。唉!也没人写好本子了,只有这几折旧戏还可以听听。新进那个赵希夷,写的那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居然还有人拗嗓子去唱。真是笑杀人了。”
白面青年陪着笑了笑。“听说他现在得志了,”
他又道,“连赵王府的小王爷也有意捧他。说到小王爷,新近似乎也不干旧营生了。”
中年男子只是冷笑。过一会儿,青年又问道:“兄台,你可知彤管案后,那林庆福的女儿三秀,近来如何了?”
中年男子重重一叹,连连摇头:
“唉,好是好,只是太要强了,如今竟到了那般地步……”
几乎同时。醉鹤楼里的雅间里,飘着酒与汗与脂粉的气味。灯光煌煌的,照着杯盘里泛起的油光,泱泱一片,射得人头脑困。醉与半醉的男子,面如豆酱,如猪肝,如烂泥,七歪八斜。桌面上杯盘狼藉,独有三秀面前堆满了一串串铜板和散碎银子。三秀坐在那里,仰头朝着屋梁,一手高高举着酒杯,让酒水如一丝笔直的银线倾入口中,一桌叫绝。等那银线终于消失不见,她才低下头,把酒杯重重扣在桌上,向客人嘲弄地一笑,道:
“如何?孙爷,你也输了。银钱拿来。”
被叫做孙爷的男子,正是孙经济。他伸手去荷包里掏银钱,抠了半天,终于抠出一块拇指肚儿大的银子,往三秀的方向掷去。
三秀道声“谢啦”
,把桌上的银钱拢起来。“二百杯!”
孙经济突然高喊一声。
“什么?”
三秀问。
“二百杯。你喝够了二百之数,我就给你二百银子!”
三秀笑一笑,站起身来:“不玩了。”
刚欲转身,手就被旁边的酒客一把拽住了。
“你得意什么?”
方才还好像烂醉如泥的一人忽然冷笑道,“你还以为你是以前介福班的林三秀,动不动就能给爷们脸色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三秀别过脸去,甩开那人的手,高高地站着不肯坐下。
旁边一个清客好像也忽然清醒了,接过那人的话头道:
“别忘了,你风光的时候多亏了座中这几位爷。现在不好好把几位爷伺候得开心了,就别把你那狂模样拿出来显摆。你就是个戏子,风光的时候也只是个戏子,穿得再光鲜,也就是爷们跟前要饭的。”
一桌人都在附和,也有人含着笑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