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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乞巧下(第2页)

“其二名曰《水浒传》。相传春秋宋国,国君无道,遂有英雄好汉,行侠仗义,啸聚山林。这《水浒传》,便是一百零五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故事,他们落草为寇,依水为寨,号曰梁山泊……”

讲起我最喜欢的水浒故事,我热情高涨,恨不得即刻带动全场情绪。

“慢着——”

曹丕打断了我的话,“你再说一遍?你认强盗作英雄?”

“哈哈,二哥,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强盗,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

“够了!”

曹丕微微愠怒,“你可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宴席说笑声戛然而止,原本玩闹的弟弟妹妹们都被吓得呆住了。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我且问你,你既以为盗寇可赞,那昔年父亲等一众诸侯所剿之黄巾,又当视之何如?”

在封建统治者的继承儿孙跟前,歌颂农民起义军的行为,当真无比愚蠢。我羞愧地低下头,收合了折扇。

曹植在一旁煽风点火:“哈哈,梁山泊的好汉我们不识得,我和你二哥倒晓得一个行刺董卓的好汉,打的也是替天行道的名号,对吧?二哥?”

曹丕板着脸,沉默不语。

行刺董卓?曹植说的人是曹操吗?

我不解曹植之意,只怯怯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这儿,还有最后一个故事,二哥……可否让我说完?”

“所述何事?”

我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吐出四个字:“家国兴衰。”

台下更是一片哗然,秦纯连忙小声示意,让我就此打住。似乎这四个字对曹府诸公子来说的确有些避讳,连曹植都有些坐不住了。

可曹丕倒端正了听姿,示意我讲下去。

于是我重拾信心,一改先前玩笑之态,将收合的折扇端放于案几,拂袖端坐,申礼自持,语重心长地述起:

“人生如旅,人生亦如花似梦。世事无常,花开花谢,梦醒缘终,千古兴亡无限事,问此世间,哪有不覆之家,哪有不灭之国?孟子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家国荣兴于忧患之间,败亡于安乐之中。世人多晓此理,偏其从史中学得唯一之理便是人不会学理。‘秦二世族灭,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最后所传故事,名唤《红楼梦》,诸君可谓之‘人生如登红楼做一场春秋大梦’,这故事又名《金陵十二钗》,乃是秣陵昔年旧事。金陵之名,源自楚威王因山立号,置金陵邑之事……

“列位看官:汝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

……

大约讲述了一个时辰,方将这《红楼梦》大致故事给他们道来,已而日既西倾,院内气氛哀伤,我扶案而起,掸衣肃立,结语道: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语罢,心神恍恍,我一时竟不知,此番言语,是说给汉魏之际的文士们听的,还是说给苦苦挣扎于今世命运的自己听的。

后席几位总角小孩,听后自然懵懵懂懂,四处张望,觉得乏味。可年长的几位公子却或深或浅地明悟了这千年后的箴言。

台下杯箸皆停,杯盘狼藉,小曹冲难得苦着个脸,耷拉着脑袋,皮球也不拍了,任它滚落于旁;小曹节仍旧是呆呆的模样,似懂非懂;秦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自顾自拨弄手中的竹蜻蜓;公子衮不再只顾着看书,放下经卷沉思,铖儿他们兄弟三人的鸠车竹马也不摇了……只有华儿笑靥如花,无邪地吹着泡泡,那大大小小的泡泡飘上圆台,萦绕着低萎的盆栽,它们在夕晖的照耀下泛着金灿灿的光,旋即又破灭了。

唯有曹丕,慨然饮酒自酌,若坠醉梦,他喃喃道:

“若此般人间悲欢离合,痛彻心肠,于家国盛衰前,所谓儿女情长,又独微渺……好一个人生如梦,好一个大厦将倾,方今汉室颓危,若非父亲竭力辅持,早已四海皆王。秦二世而陨,炎汉亦经中兴方残喘至此。世无长久之物,人寿有终,喜乐有尽,生着华服食金粟,死后岩穴一抔土,何论一家一国呢?”

“缨以为,世间有一物,可得与天地长久——”

“何物?”

“情义。”

“哈哈,世情如衣履,无足可恋。”

“那功与德呢?”

曹丕垂着眼帘,没有回答我,反倒一旁的曹植眸中一亮。

俄而,一阵拨浪鼓声在后排响起,还伴着声声孩笑。众人闻声望去,但见抱着公子宇的乳娘正摇着鼓,逗乐了另一个乳娘怀中一岁大的男婴。

那是叡儿,二哥曹丕的幼子。

曹植单指敲桌,自言自语,不知喜怒:

“红颜薄命,儿女生离死别之情,吾今不得知,诚以宝玉此君甚有意味,若痴若慧,若真若假,竟觉着十分亲切……然今时天下,明宰翼朝,比起颍水洗耳、阳采薇,吾辈之士,更应怀入世济民之心,心恤黎元苍。何为自苦,空生多念,徒使心忧?”

果然,时隔千年,山川异域,日月不同天,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境而论。到底建安文士不同于明清文士,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今封建之制方兴未艾,欲以封建末世著述取悦前人,诚然可笑。若跨时代传递价值观,岂非逆天而为?今日是晓得此理,日后只怕自己也难免再犯。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揭示人生命运之文学,固为人所共情,一部《红楼》,一生虚妄,竟可跨越千年时空,给予世人心灵震撼。

我收敛神色,巧言拨开话题:

“话说金陵,即丹阳郡之秣陵。‘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相传有帝王之气。昔年袁术称帝淮南,今朝犹恐江东虎起,子桓哥,你可得多向父亲谏言重视啊,袁家人解决了,接下来,可就轮到孙家了。”

曹丕闻言,知我深意,淡然一笑。

日暮最后一缕阳光,掠过屋檐,拂过我的脸庞,我迎风而立,宣布宴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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