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山间寒气弥漫,客房内寝却温暖干燥,沉默的暖流从厚重的石墙与地下缓缓流过,安静温柔的贯穿整座暮微宫。据说当年北宸老祖身边有一位擅长机关营造的老仆,当旁人醉心于黄金和宝石雕琢宫梁玉阶时,他却默默造了这些隐藏于石壁之后的管道。
寒冷的冬季引入温泉,炎热的夏日改注入冰凉的冷泉,遂使宫殿内四季如春。
蔡晗斜斜的翻了个身,嘴里咕噜咕噜不知在念叨什么,一条肉乎乎的小胳膊和半个肩膀垂到床榻外,蔡昭估摸他只要再稍微挪一挪那肥嫩的小臀,就会毫不意外的滚到地上了。暗笑了下,她轻柔的把小肥仔缓缓推到床榻里侧去。
坐到床榻旁,蔡昭凝视气息匀称的幼弟。
自记事起她就一直以为自己是姑姑的孩子,而被称呼做‘爹娘’的那两人是好心的邻家阿叔阿婶,常带好吃好玩的来看望她们,直到出门玩耍听见市井人家的小孩都在叫爹娘,她恍惚明白‘爹娘’原来才是生她的人。小小的她人生中第一个烦恼就是,如果她是爹娘的娃娃,那姑姑岂不是就没有娃娃了。
蔡晗出世后她暗暗高兴了许久,觉得以后姑姑和爹娘再也不必彼此歉疚了。
将手掌贴在白胖男孩的胸口,掌下是充满活力跳跃的砰动,蔡昭忽然想起了今日见到的那个驷骐门的‘未来门主’。便是她这样对医道毫无涉猎之人,也看的出那孩童先天不足经络受损,全靠珍贵的药物与人力强行维持。
两百年来,北宸六派早已物换星移。
青阙宗与太初观因是师徒相承,早不是最初血脉了。
广天门与佩琼山庄靠的是开枝散叶儿孙众多,若嫡脉无出或是子嗣平庸,旁支即可接上。
驷骐门却因循守旧,手足争位炽烈异常,每每一支上位,兄弟支不是莫名‘早逝’,就是更名改姓退隐江湖。其余五派见此兄弟阋墙不是没有在旁规劝或从中缓和,然而清官难断家务事,最终总是不了了之。逐渐的,杨氏血脉愈孱弱,至今已然连续五代一脉单传。
按照蔡昭祖先的说法,这是老天爷不忍心再看到杨家手足相残了,索性叫他们代代独生,大家都不用争了,老天爷其实挺贴心的。
只有落英谷走上另一条路。
从第一代先祖起,落英谷就秉承顺其自然之道,以为生育太多既不利于清净修为,也不利于身体保养,是以落英谷一直子嗣稀疏。有儿子便叫儿子承续,没儿子就叫女儿招婿;女儿能干就叫女儿做谷主,女婿更能干就女婿做谷主也无妨;要是儿子别有志向或无甚才干,依旧可以叫女儿女婿当家。
你说姓哪个姓氏拜哪家祖宗?没所谓的,愿意哪家就哪家好了,反正两百年前也不曾有过什么落英谷,先祖很开明的。
如此这般,落英谷两百年来已然更换姓氏三回了。
其中最难听的就是开谷先祖姓牛,这个哪怕是崇尚道法自然的先祖也不能忍,最好听的是牛家第三代独生女的夫婿,姓顾——同样是叫玲儿与宇轩,前者是牛玲儿与牛宇轩,后者是顾玲儿与顾宇轩,其中差别诸位感受一下。
两百年间落英谷也不是没有异类。例如某代谷主夫妇,就热火朝天的一气生养了五子四女,人皆道落英谷旺盛在即,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这九个儿女不算出家和出嫁的,剩下的不是浪荡江湖一生不婚就是云游海外一去不回,最后还是只剩下一个继承谷主之位。
可能,这就是命吧。
大约七八十年前,这代谷主夫妇年近四十未有生育,夜观星象后得出结论——老天爷希望落英谷腾笼换鸟了。于是十分顺水推舟的按着卦象找养子去了,没多久就撞上个资质甚高品性敦厚的孤儿,夫妻俩深觉大幸,果然是天意啊天意。
谁知十年后,他们忽然老蚌生珠,得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因前有惯例,他们不是没想过养子做女婿亲上加亲,不过鉴于一儿一女年龄相差过大,于是决定还是顺其自然的送女儿去兄弟门派,到时自然而然的找个人品好的师兄弟嫁了便是。谁知女儿十六岁那年,老两口正在山坡上晒太阳养老时,忽闻谷外巨变。
他们那稳重能干的养子莫名其妙的跑出去,将女儿师门中所有适龄少年揍了一个遍,再将湖上正冒头的几位少侠也挑了一个遍,美其名曰‘以武会友’——吓的老两口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彼时的青阙宗宗主还特意跑来旁敲侧击‘汝家麟儿未来不可限量,是否有意竞逐六派之’,老两口差点把脖子摇断。……
他们那稳重能干的养子莫名其妙的跑出去,将女儿师门中所有适龄少年揍了一个遍,再将湖上正冒头的几位少侠也挑了一个遍,美其名曰‘以武会友’——吓的老两口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彼时的青阙宗宗主还特意跑来旁敲侧击‘汝家麟儿未来不可限量,是否有意竞逐六派之’,老两口差点把脖子摇断。
待问清楚了养子与女儿之间别别扭扭不肯明说的爱慕心意后,老两口快刀斩乱麻的给他们行了婚礼,同时恳请养子不要再出去‘以武会友’了,一百多年来落英谷一直中庸平和,武林同道都习惯了,就不要改了吧。养子表示:媳妇到手了,其实我也不爱出门的。
顺便说,这位养子便姓蔡。
读祖先札记时,蔡昭常常想,可能姑姑就是承袭了这位先祖的卓绝天赋,才会那样无所不能,光耀撼世。然而这三年来,蔡昭午夜坐在清冷空荡的姑姑屋内,泪眼婆娑的不禁想到,也许那位先祖藏拙守愚才是对的。
壁上的灯花轻轻一跳,仿佛脑海中的琴弦被拨了一下,蔡昭回过神来,定定神后去隔壁看常宁了。
与蔡小胖睡的天马行空不同,常宁睡相甚好,朝内侧卧如青松苍翠,长长的睫羽一动不动,只是被子不像今日下午那样好好盖着,而是翻散开来,一半在床上一半在踏具上。自然的,衣襟也散开的更加大了,露出更大面积的白玉般坚实的胸膛。
蔡昭十分老实的挪开眼神,一脸正人君子的给常宁盖好被子,退后三步,远远站定。
其实蔡昭年幼时见过常昊生三四回。
搜寻记忆深处,她找到一张英俊沉稳的面庞,不苟言笑却细致妥帖,每回来落英谷总要将谷口内外的阵法查上三遍,姑姑就在旁戏谑他是‘一日为嬷嬷终生为嬷嬷’。
常昊生来落英谷不如戚云柯和周致臻那么勤,每回来都要与蔡平殊深谈许久许久,既不陪小蔡昭玩耍,也甚少礼物,在蔡昭心中自然印象不那么深了。
自蔡平殊过世后,他更是再没来过落英谷,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三年光阴潺潺,蔡昭关于这位行色匆匆的常大侠的记忆愈模糊了,却不曾想在今日就听到了常氏灭门的消息。
蔡昭小小的叹口气,情绪低落。
这时隔间屋内传来微微响动和人声,蔡昭心头一动,嘴角浮起笑意。她赶紧立刻退出常宁屋子,快步越过蔡小胖熟睡的屋子,走到第三间客房中。只见那里已是灯火亮起,蔡平春与宁小枫果然回来了。
蔡昭满心欢喜的推门而入,只见蔡平春面色醺红,一手撑在桌边,另一手揉着太阳穴,看来饮酒不少酒,宁小枫嘟嘟囔囔的在药囊中寻解酒药,抬头看见女儿来了,张嘴就是问怎么还没睡梳洗了没小晗摔下床了没有。
听着熟悉的絮叨,蔡昭一颗心才定下来。
“爹,娘,你们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彻夜饮酒了呢?你们不是说压根不想理睬那些人么。见面打个招呼就完了,怎么还喝了这么多酒啊。”
蔡昭从桌上的暖巢中倒了杯水,给蔡平春送解酒药。
宁小枫叹气:“一来是你爹想问些事,二来是劝酒的着实太多了,又不能翻脸,推了十杯喝半杯都够呛,你爹算是好了。宋时俊醉的四仰八叉跟只王八似的被抬回去的,亏得我后来一看不对,就往你爹酒壶了掺了大半果子露。要说还是周大哥机灵,一看不对就把头一仰装醉晕过去了……”
蔡平春咽下解酒药,又连喝了两杯水才缓过气来:“这一日忙忙碌碌的尽是人,也没功夫顾得上你们姐弟俩。昭昭跟爹说说,一切都好么,有没有什么叫你不高兴的,现在咱们下山还来得及。”
“对,有什么都说出来。我以为过了十几年尹青莲能好些呢,谁知一见面我还是一肚子气,按都按不下去!不行咱们就走!”
宁小枫恨恨道。
蔡昭本想说戚凌波和她狗腿二三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眨了眨眼睛:“遇见了好的人,也遇见了不好的人,还遇见了不好不坏的人——不过,女儿都能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