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还余两天,回到住处后施逸马不停蹄开始看笔记后面的内容。笔记记录散乱,时间线含混,施逸边看边重新整理,等同于又写出一本笔记来。
两天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和一些工作相关的电话,施逸都纸笔不离手。
他震惊于自己看到的,也震惊于庭芳一路走来的经历。但相比那些匪夷所思的情节,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在这本笔记里记录着的他的选择与举动。
人是很难跳出自身去观察自己的言行的,而身边认识的朋友同事的反馈也未必客观,施逸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也不爱管闲事,但他自认不算冷漠,有时候面对案情还是会有共情的。
可在庭芳的笔记中,他真的是一个擅于规避风险的利己主义者,他对于他人的境遇是漠视的。
甚至包括他的妹妹。
施逸其实知道自己如此,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这样从别人的描述中直面。
事实上庭芳后面的记录已经回答了他在八音盒里问的问题,他们上一轮联系上时庭芳那边是2ooo年的1o月,那个时候他妹妹去世一个多月。而再之前是什么时间,他们也不得而知。
施逸试图理清这件事的时间脉络,很显然这不是偶事件,从庭芳的笔记中可以得知之所以会记笔记是因为上一轮的笔记存在,并且同样交给他,再经由他来提醒。所以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分割线是庭芳的死,施逸的时间被切成了两截,庭芳死之后的他才能通过八音盒真正认识从前的庭芳,但与此同时活着的庭芳又与从前那个他存在于同一时空。
施逸可以理解自己不愿插手这件事,因为从他的视角上来看,庭芳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即便他和从前的庭芳联络上,也不过是“曾经活着的人”
。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律师,无法透过个八音盒改变什么,真要改变就必然要让活着的庭芳去找从前的他,那样的话他现在安稳的人生就很可能毁掉。
简单打个比方,过去的他如果受了点伤,现在的他就会凭空多出一块疤,何苦来的。
所以之前虽然有这样的缘分,施逸也相信,但他不愿意给庭芳太多帮助,顶多就是些皮毛,并且小心隐藏自己,不想在过去的时间流逝中与庭芳产生实际关联。他就那样拖着,躲着,事不关己着,等到庭芳被抓,被判死刑,八音盒再也没有效果,他也就顺理成章继续过日子。
但与此同时,过去的那个他在庭芳执行死刑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
其实在想清楚这一切的瞬间施逸还是有点后悔的,他要是不回老家是不是就没事了?不过转念他也就明白了,无论如何都会重启的,这就是命运。
虽然施逸是个无神论者,但他信命。
可,为什么是这个命?为什么偏偏是他和庭芳联系?难道……施逸反复想庭芳的女儿周在自杀的案子,和他的妹妹自杀的案子,这两者间除了死者年龄性别之外,也没什么相似之处。
庭芳的执着究竟有没有根据,在这之前施逸坚定地认为她只是受打击到精神错乱,如今却多了一丝怀疑。
假期结束,施逸带着八音盒回了律所,虽然他遮遮掩掩,也还是被人看到了。同事们嘀咕着是不是女朋友送的,但是不是过于老土了。施逸倒是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只是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反常,他其实并不喜欢反常。
开始上班就有新案子找上门,之前助理电话沟通的时候就说对方心很急,而且不是很讲道理,但经济条件很好,费用给到顶格也无所谓。施逸心中冷笑,真不在乎价格,名律有的是,就不该来找他。
施逸先约了见见,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戴着条不细的金链子,浑身大汗,老婆倒是很安静有气质,在一旁始终不说话。
男人跟施逸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他的儿子跟同学出去玩,遇见另一伙年轻人,两厢为了点小事大打出手,期间他儿子下手重了点,也是寸劲儿,就把一个人打死了。他们的主张是过失杀人,尽量把刑期减少,对方要多少钱都他们都愿意赔。
听他们的说法,这个案子不难,尤其是施逸得知那个男孩还差几天才满十八岁。然而当施逸仔细看目前的案件总结,现死的居然是个女孩,这不符合打架斗殴致死的常规性。
施逸知道他们没说实话,带来的资料也不完整。
“你们如果不信任我,就去找别人,但无论是哪个律师,也需要知道事实才能辩护。”
施逸无意识看向桌角的八音盒,“而且你们现在的隐瞒没有任何意义,要接这个案子,我自然会去找检方了解情况,到时候什么都会知道。”
男孩爸爸“啧”
了一声,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却仍然坚持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要是不行,我们就去找别人。”
“行吧,那我先去了解一下,再给你们答复。这期间你们想找其他律师,也完全可以。”
送他俩出去之后,施逸打了通电话给这个案子的检察官,大致问了问情况,因为他还没决定接,也不好问得太详细。情况跟他想的差不多,犯人家属春秋笔法,想定性为打架斗殴。检察官直截了当告诉施逸,这不可能,因为死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死的是对面一个人的女朋友,也才十八岁而已,当时她在一旁只是拉架,根本没有动手,犯人见局势对自己不利,就跑去对女孩下狠手,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过失杀人。
“这案子你要接就接,反正你不接,其他人也会接,这家底子足,所以才养出这种无法无天的孩子。”
检察官对施逸说,“但我可事先提醒你,我们这边可是不会手下留情,这个案情性质恶劣,就算他未满十八,我们也会坚持主张重判。”
放下电话,施逸想了很久。律师不看对错,只看立场。这个案子听起来虽然离谱,但也不是没有操作空间,他的脑袋里已经条件反射地列出了几条方案。
换作往常,他觉得合算,又有挑战,就会接。如今却有些犹豫,原因自己也想不明白。
施逸一天里第三次拉开八音盒的小抽屉,里面的便签仍在。他关上抽屉,刚刚感到失望,八音盒突然又响了起来,他将椅子滑向桌边,再度拉开抽屉,猝不及防地看到里面的便签纸变成了另外一种纸张。即使已经见识过,也有心理准备,在那一瞬间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起身关上门,才回到桌前把纸条打开。是那种老式的红色条纹信纸,纸张非常薄脆,钢笔完全写不了。字是用圆珠笔写的,每个比划都很用力,反而显得扭曲。因为纸张很薄,折起来也不占地方,所以这次写了很多字。
“我这里是2ooo年1o月底,我等了你一个月,为什么会这么久。你那里真的是2o15年吗?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认识我吗?2o15年的我在做什么?我知道自己问题很多,可我真的不明白,希望你能告诉我,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2ooo年1o月底,就算往前推一个月,也来不及救下他妹妹,这可能就是注定的,施逸有些伤感,却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他们之间存在的时空错位,施逸明明拿着庭芳自己记录的过程,但此刻与他传递消息的庭芳却一无所知。如果庭芳没有想到记笔记,并将笔记一起传递给他,那么他们就算重复再多次也都是瞎子摸象。
在这一刻施逸其实有过考虑,是否不再回复,如果那样的话会造成什么结果呢,无非是庭芳照自己的想法继续往前走,大概率最后还是会落得进监狱的结局。假如庭芳得知有个律师叫施逸,就一定还会想办法重启。
天知道他们之前经历了多少轮,或许正是因为他不愿意搭理,才永远改变不了结局。笔记里记得清楚,在上一轮他们统共就有六次通信,还有一次他没有回复。
如果想要结束这一切,该改变的也许是他——施逸默默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