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饶是项心雅也未想到,今日竟会有恩客要求,要听恢弘大气的曲子。
那便该是远京的曲调,也是项心雅最擅长的曲调。
乐声从项心雅的指尖倾泻而出。
她奏的是这大祈最繁荣的城市,是万里河山的盛景。
然而弹着弹着,项心雅却听到,下头有一个文绉绉酸溜溜的声音响起:“如今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宦官当政,外敌进犯,可这小小的乐伶,却是丝毫不忧心家国,更不管顾民生疾苦,竟还在此弹奏这等歌唱盛世繁荣之曲!真是……为人所不耻!”
项心雅闻言,微微抬起了眼。
声音传来的方向,有几个文人打扮的人,坐在一个方桌边,正眯着眼睛望着她。
见她看过来,他们也没移开目光,就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是要教诲她,她该思索思索什么曲子该弹,什么曲子不该弹。
项心雅突然笑了。
她又如何能不知道,如今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呢?
就好像……
就好像她一样,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人。
她本出身自世家大族。
她本有一品爵位、官居三品的良国公做祖父,而良国公的嫡长子、都水监长官使者,还是她的父亲。
除此之外,她还有声名显赫的先安王做外祖父,有先帝生母盛皇后的亲妹妹做外祖母,有素来清正、能夺状元的安王嫡子做亲表哥,有忠义侯世子做青梅竹马。
先帝是她的皇舅父,一众皇子皇女也是她的表亲手足。
就连她自己,也曾是个郡主,是公爵嫡系血脉,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
可是现在呢?
她的青梅竹马,她爱的人,因她而弃了爵位,遁入空门,只伴古佛青灯。
她那容貌甚佳的表哥,因与和亲公主私通,遭到斩首,安王府上下也因此获罪,最后外祖母死在了狱中,表嫂嫂因目睹表哥之死小产而亡。
原本尤为疼爱她的皇舅父,死在了自己立下的皇储手中。
她的外祖父,忠君一世,最后却暴毙于大理寺狱,爹爹也不得屈服。
就连七表哥唐晟、九表妹唐暖,也成了反贼。
而她的九表哥,她的丈夫唐晁,是由她亲手所杀。
唐旭登基后昭告天下,永平公主唐昕仍是处子,与安王世子唐清哲私通乃是被人陷害,他将她封为长公主,还着了人去寻遭到流放的安王和安王妃,寻到的却只有尸骨。
项心雅本以为,这或许是唐旭良心发现,可是只过了两年不到,唐旭就将唐昕送往了乌昭,将她嫁给了年近六旬的乌昭单于,以免去两国交战。
再看看项心雅自己,又成了什么模样呢?
她沦为了一届贱妓,只能靠着看人脸色弹曲,抑或是在人身下呻吟,来换取活下去的银钱。
所以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宦官当政,外敌进犯,该怪谁呢?该怪她,以及和她一样的贱妓,弹了些不应景的曲吗?
不,他们应该去怪唐旭才是。
可他们不敢,他们也没有那个能
力。
他们连唐旭的面都见不到。
他们甚至不如苏行渊,苏行渊好歹还敢指着唐旭的鼻子,说唐旭定是被权势迷花了眼,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她没有错。项心雅想。
是以她低下头去,只沉心拨弄着琴弦,恩客既然给了她钱,她就该弹。
而既然不得不弹,那便干脆弹好。
她要回忆她前半生的潇洒快活,想象自己依旧是那个娇蛮不可一世的郡主。
她还要幻想,幻想在某一个平行的时空,一切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若是清哲表哥没有因去往琼崖而不慎毁了身子废了武艺,他便也不会遭人算计得了一场不喜的亲事,单纯善良的表嫂,便也不会再入那高门,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
若是项心雅能察觉到唐晁的诡计,没有放他入屋,或是狠心将他推开、逃出门去,她便也不会嫁给他,最后每日以泪洗面,伴着身上的伤痕度日。
若是有人能早些发现唐旭的反心,祖父就不会死,爹爹也不会降。
而若是有人能早些意识到三桩皇室旧案中有冤情,清哲表哥和外祖母不会死,引溪姐姐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死,甚至最初的太子唐旦和东方皇后都不会死,唐昕要嫁的,也会是与她年龄相仿的摩戈王子,丹柯便也不会进犯……
还有……若是苏行渊能争点气多好呢?早些告诉她,他喜欢她,或许他们早能终成眷属。
项心雅就这般漫无目的地
想着,想着那早已破碎的盛世,想着那并不存在的盛世,沉醉在乐声里。
那几个文人好像还在说什么,可项心雅耳中只有乐声,再听不见别人的话了。
直到一曲奏罢,项心雅才缓缓抬起了头来,泪已流了满面,而她表情未变,只微微冲着那位秋公子福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