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弥漫的雾气越来越浓了,若是晨雾,过了清晨便应该消散,可是这一日的大雾,却是到了正午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山村里的人抬头望望天空,只见一片朦胧的日晕,山路虽然依稀可见,却有了几分若隐若现的味道,什么东西都带着水雾,伸手往空中挥舞几下,便是满手的湿气,仿佛在水中洗过一般。
清儿捧着一盆衣物,迎着雾往后院走去,觉得那扑面而来的湿气,也不禁皱了皱眉头,“今天的雾好大。”
她的家临近月牙湖,屋后便是一条通往湖畔的小径,几块青石铺成的洗衣台上也是一片湿润,边沿长着青苔。
跟在她身后的子黍想起了昨晚所见,于是起了一点好奇心,“对了,清儿,昨晚上……”
“嗯?什么?”
清儿走到湖边,放下木盆,转过身来看着他,身后的湖是一片烟云。
子黍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看清儿,又看看着雾,恍然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昨夜他真的出去过吗?他真的看到过清儿在水边划船唱歌吗?那个人又真的是清儿吗?
犹疑中,他只是迟疑着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清儿,你,你会唱歌吗?”
清儿怔了一下,继而嗤嗤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我才不唱歌。”
子黍看着她的欢笑,沉默了一下,于是也跟着傻笑起来了。
或许他昨晚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吧?清儿怎么会做那样荒唐的事呢?清儿平素是静默的,无忧的,天然的,平常从不唱歌的,因为她的生活每一天都像是一歌。她不需要去用唱歌填补生活的不足,也不愿用忧伤来唱歌,她的每一天是那么平淡,但她却过得那么充实,那么美,似乎那些枯燥无聊的生活里,有着某种光彩在吸引她一般,在这样一个年纪里,她简直是不知道忧愁的。
哗哗的水声随着她如玉的双手而响起,这就是她演奏的歌了,展开一件衣服,落入水中飘扬,她的眼神是极认真的,总要细心揉搓每一个污渍,简直连身边的子黍也忘了。
子黍眼里却只有清儿,他同一切懵懂地含着爱慕的少年对少女那样,只愿意每天都能见到她,每天都与她相伴,单纯到有时甚至没有男女之分,没有忌讳与羞涩。
他见了清儿洗衣洗得辛苦,一时兴起,便跳到了青石板的另一边,说道:“我也来帮你。”
只是等他伸手要去抓出一件衣物的时候,清儿却急忙拦住了他,“女孩子的衣服,你洗什么。”
子黍涨红了脸,讪讪地缩回手去,“清儿,我是看你洗得太辛苦了……你看,你额头上有好多汗。”
清儿听了,伸出衣袖往额间揩了揩,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水珠。”
“啊?”
子黍脸更红了。
“真是的,今天的雾好大,湿湿的有些难受。”
清儿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仍洗她的衣服。
子黍望了望湖,却觉得那湖像是一个源源不断冒着热气的泉眼,他又想到了昨晚,又觉得说不出的古怪,茫茫中,他似乎又听见桨声了。
他看了看清儿,清儿听到了吗?这远处的桨声,是不是他的幻觉呢?
过了片刻,桨声似乎更清晰了,更近了,子黍有些不安,看了看清儿,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问了清儿,说不定又要被嘲笑一番了。
然而这次的桨声是真实的,过了片刻,迷茫的雾气里显出一个人影来了。
清儿抬起了头来,往湖上看了看,湖上的人似乎也看到了两人,于是喊了起来。
“是清儿吗?子黍也在?”
那声音清楚洪亮、中气十足,随着渔船的靠近,显出一个赤膊青年的身形来了,他的麻衣系在腰上,打了一个结,双手握着桨,带着健硕的力感。
清儿看清了人后,先是低了头,继而仰起脸来笑道:“王大哥?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打渔了?”
王大哥将船划得近了,桨一撑,停在水畔,他先是看了子黍一眼,目光落到清儿身上,摇头笑了笑,“嗐!打什么渔,今天雾太大了。”
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往下一蹲,拎起了两条草绳系着的鱼,“这两条鱼你们拿回去吧。”
清儿一惊,忙摆手说道:“不不不,我们不要……”
“客气什么。”
王大哥不由分说,将两条鱼掷在了一侧的石板上,又划着船悠悠地走了。
清儿看了看他,又看看这鱼,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倒是子黍在一旁衷心说道:“王大哥人真好,他常来给你送鱼吗?”
清儿低头继续洗她的衣服,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偶尔吧。”
子黍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侧身去看她的脸,“清儿,你怎么啦?”
清儿回望了子黍一会儿,她水亮的黑眼睛如落入水中的一缕浓墨,忽而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笑得那样开心,简直是毫无缘由。
忽然她扬起一帘水花,晶莹的水珠溅落在子黍脸上,他“啊”
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挡,却听到了她咯咯的笑声。
“我洗好了,回去吧。”
清儿笑了一阵,捧起衣盆,径直往回走了。
子黍有些莫名其妙地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见清儿已经走远,于是抓起那两条鱼,也跟了上去。
一整个午后,子黍都跟着清儿,她去哪儿,他也便跟去哪儿,在清儿的家中乱转,便是出去了也同样如此。清儿要去采茶,子黍也跟着提上一个小篮子;清儿去喂夏蝉,子黍也跟着捧起桑叶;便是清儿去帮厨,子黍也跟着蹲在灶下烧火……这样的时日他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只要清儿去哪儿,他便去哪儿;清儿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清儿莫名笑了,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也会跟着笑,而当清儿噘着嘴不说话的时候,他就觉得一定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只一心盼着她快点开心起来。
在他和清儿之间,是没有什么对错的,也是没有什么观念、准则的。清儿不会计较子黍应该做什么,或者计较为她做什么,子黍也不会想着他应该怎样,清儿又应该怎样,两人是纯然的两人,又融洽得如同一个人。
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清儿要去村西头的果园去摘几个李子,子黍自然是跟着她的。两人往西头走,要经过村中的祠堂,那是山村一处供神的神祠,平常并没有什么人,如今他们经过时,村中这间神祠前边却挤了上百人,将往村西走的路也给堵住了。
清儿和子黍一时间过不去,便也随着人们往神祠那儿望去,现那间神祠前站着一个胡须足有一尺长的老头,柱一根陈年桃木拐杖,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出嘶哑声音,正是这个山村的村长。村长的身后就是神祠黑魆魆的大门,里面一片漆黑,看上去有些恐怖。
“我们这个山村,一定是……一定是冒犯神明……所以天降大……大灾”
八十多岁的村长据说年轻时比村里所有人都要高大强壮,能一只手举起一个石碾子,如今却向瘦小里缩了,他整个人趴在桃木拐杖上,像一只老猴子,两眼却幽幽地闪着,夸张地张大嘴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就从那积满了痰的嗓子里出断续的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