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烘烘的屋子里,装醉却变作了真睡,一个呵欠就招惹一群瞌睡虫。仿佛梦里故乡,仿佛回到儿时,驼子躺在母亲温柔怀抱里,远去了风霜雪雨。
韩小语的笑声,给两个男人阴霾重重的生活,增添了无穷乐趣,谁也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从汪小明跟韩小语的对话里,驼子明白了他们的认识缘于这小子到中医院治病。
那是两年前的初春,街边的树枝刚抽白芽,满城寒气游弋。
汪小明突然现吃饭漏饭,喝水漏水,镜子里看见一个歪鼻子斜眼的家伙,于是他断定自己面瘫了,就匆匆跑到中医学院附属医院求医。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教授,教授左手棉签蘸酒精,右手指缝插满银针,不待汪小明有任何准备,就把他扎成刺猬,谈不上疼痛,只是酸胀酥麻。
当他看到,一个小女生怯怯地、给他摘下一把细长的银针时,汪小明吓呆了,最长的可达一搾,它们直入汪小明肌肤刺中经络,怎的不疼?
好运气不常有,老教授带了一群中外学生,很忙,忙得走路如同接力赛。一位口罩蒙面的碧眼女生,她说老师不空,她给汪小明扎针,叫他忍着点,因为她是碧眼百转的老外,汪小明怎好谢绝?明显感觉她玉指生硬还胆怯,不仅扎得汪小明疼痛难耐,还血污满面。碧眼女生吓得手足无措,差点掉眼泪。
汪小明心头一软,呵呵笑着安慰她,叫她不要怕,继续扎。见她欲动手又害怕,汪小明就一再鼓励:“我也当过实习生,我不怪你的,大胆扎。”
于是,她重拾信心,给汪小明扎了一脸刺猬,虽然很疼但汪小明不敢叫唤,甚至不敢咧嘴。取针的时候还是挂了红,她一再表示歉意,汪小明却淡然一笑,她也笑了,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儿。如此几周过去,汪小明僵硬无情的脸上,便有了几许活泛。
此后,汪小明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韩小语提起,汪小明才想起。她说,见到汪小明之前,她从不敢扎人,只停留在扎硅胶人身上,自打那以后,她就刻苦练针,技艺日渐娴熟,巧手如风似电。如今,韩小语扎针术早已达到老师要求的高水准。
汪小明说与韩小语,君子之交淡如水。
韩小语告诉汪小明,她之所以选择留学中国,是因为她的弟弟从娘胎里出来就是罗圈腿,不能走路也无法坐立,只得盘腿生活。她父母寻遍了美国的大小医院,医生给出的答复是,天生带残疾,没治了。
一位华人朋友说,中医可以试试。于是,当姐姐的韩小语义无反顾,经过一番努力,如愿考入我国的一家中医大学。同时还带来了她的罗圈腿弟弟。
韩小语的导师张凝香教授不仅博学祖传中医,还遍访民间高手,她曾经妙手回春一位瘫痪多年的少年。对韩小语弟弟的罗圈腿,胡教授采取了针灸和按摩矫正等手段治疗。韩小语不敢给她弟弟扎针,只是看老师怎么下针,刚开始她弟弟害怕,吓得抖,后来就习惯了。自从给汪小明扎针后,韩小语才大胆扎她弟弟。据她说,经过短短一年治疗,她弟弟可以走路了。几年后,弟弟回国读书,她则留校继续深造。
韩小语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弟弟走后,她不要父母出生活费,自己到社区医院打工挣钱。
韩小语的最大愿望是,她想学成回国后,开一家中医馆,但她害怕,美国人从骨子里不相信中医,虽然她弟弟是活广告,但人家还是将信将疑,这让韩小语无比苦恼。
2o2o年春节临近,韩小语没想过回国,她说等春节后,她开车到汪小明的故乡,看一河清流悠悠远去,再去爬几座青山。没曾想,一场瘟疫从天而降,让她乱了方寸。有人上呼吸道感染后,没特效药可治,若不及时干预,人的肺逐渐变白变胖,弄不好会性命不保,更可怕的是人传人,于是,武汉封城了。
接着,西部这座古老的城市也封城了,每个人都不能上街溜达,甚至不允许出门半步。
韩小语的同学都在封城前走了,偌大的城市空空如也。
空旷的街上,没有行人,只有清洁工人在忙碌,社区的曹大姐一再叮嘱,任何人不许出门串门,叫韩小语和驼子哪里来就哪里去,汪小明说封城了,美国她是回不去的。
好在,曹大姐平时也来看书,算是熟人,她没为难韩小语和驼子,只是说绝对不要出去,安全很重要。
危难之时,两个男人一个洋妞,他们心心相惜,没事就吹牛斗诗歌,驼子不敢跟洋妞斗诗,不是他无才,而是他怕洋妞误会,他明显感觉到,洋妞看他的眼神里隐藏着暧昧,他的心中只有一尊神,如今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这尊神。那就让洋妞得瑟吧,有她就不寂寞,也许,死神也会望而生畏?品书独取乐,瘟神其奈何?
手机上推送的新闻告诉他们,被感染人数在不断上升,也新盖了方仓医院,感染途径为人传人,他们除了跟韩小语独处,断绝了所有往来。
三人在陋室里,生一炉无烟的炭火,然后蜷曲在沙里,各看一本醉人的书,驼子贪婪古书的味道和人生哲理。
雪花蹁跹在窗外的百丈高楼间,汪小明告诉驼子和韩小语,他当初看中这里的幽静,就用低廉的价格把它盘在手,然后刷白墙体,把屋子里塞满书柜,又把书柜塞满古今中外的图书,随意取名“春雨斋”
,说白了就是收售二手书,有朋友骂汪小明脑壳被门夹了,这个世道还有谁读书?还有谁买你的旧书?
意外的是,在这风声鹤唳的岁月里,汪小明的“春雨斋”
旧书店,突然间生意特好,通过网络交易,钱货两清。汪小明跟快递小哥合作默契,他到了轻叩小窗,汪小明将书递出去,放在一个小桌上,他们不接触身体,通过微信或支付宝转账,赚钱就这样简单轻松,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消磨着。
被关楼里的人,平时无暇读书,在人人自危的日子里,读书人再次回归,这让汪小明感到莫名的兴奋。兴奋不是因为,人家宅着愁钱,他却坐在家里稳赚,而是,无处安放的灵魂,总算有了栖息地。
汪小明告诉驼子,很多人压根儿就不懂他,做旧书生意久了也会成精,他有变废为宝的绝技,隔三差五地,他到城中的几个地摊上,购买品相好的旧书,品相好的三五块一本,然后在网上明码实价兜售,年代久远的书,汪小明会标上“百年孤品”
或“家藏珍品”
。
当然,价格肯定不菲,最多的曾经达到五位数,有人笑他疯子,他只是淡然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
有时候汪小明也着急,屋子里堆满了旧书,他自己估价也在七位数以上,但他知道,猴年马月都无法销售一空的。
哪曾想,前些日子,汪小明花三百元收集的两部手抄本《聊斋》和《唐诗宋词大典》,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封面是羊皮的,年代久远字体工整,那纸张的工艺更好,虽然黄了,但韧劲十足。刚挂上网就引来一前一后两位不之客,先来的中年男人叼一根烟卷,捧着墨香味十足的毛边纸订成的《聊斋》,眼珠子掉进古书里去了,随后进门的老外就是瓦洛茜也就是韩小语,她貌似面熟,却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当然,汪小明更关心他的大生意临门,就跟那个男人打心理战,故意拿起手机跟一个朋友假打:“老夏老夏,你别压价嘛,这书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购得,你不能把我的本钱都拿走吧,你吃肉我得喝汤,你是我的朋友,我优惠你,对外售价一万六千个大洋,你嘛就只收一万三千个大洋,再少就没朋友了。”
那男人却不动声色,仍旧一页一页斟酌,而韩小语就不淡定了,她蓝宝石般的大眼睛火辣辣地舔舐汪小明的大胡子脸,身子微微一哆嗦。
当然,汪小明自诩他是好客的读书人,为人处世不吭不卑,尽量把自己修炼成君子。就一脸的灿烂,给他俩各斟一杯竹叶青,沸水在青花瓷的敞口杯里荡漾,绿芽几度沉浮。瓦洛茜端起青花瓷轻啜红唇,连说好茶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