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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洬把書稍稍往下移，眼睛從書上方看過來。

6歸昀的語氣客氣多了：「關少爺回去吧，你我婚約已經解了，不必在這裡浪費時間。」

關洬聞言笑了笑，把書又捧回來，翻過了一頁：「誰說我在浪費時間？」

6歸昀皺起眉頭：「你為什麼……」

關洬等著她把話說完，但6歸昀沒再說下去。於是關洬道：「那我能不能也問問6小姐，為什麼去投湖？」

「自然是不想活了。」

「為什麼不想活了？」關洬追問，「我看6小姐不像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人。」

6歸昀的臉色更白了兩分：「你是說我不知廉恥？」

「我沒這麼說。」

6歸昀看著他，下巴昂得更高，她努力地在忍，但眼淚還是慢慢盈滿了她的眼眶。

「我又不認識你，為什麼要嫁給你？」過了好一會兒，6歸昀開口，「我縱有千般錯，也只是錯在看走了眼，別的，我沒有做錯！你別以為你們家花了點錢，我就是你的人，這份婚約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你想坐在這裡羞辱我，做夢！」

關洬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垂著頭，一根手指無意識地在書頁的邊緣劃了兩下。半晌，突然道：「愛錯一個人，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怎麼好怪你？」

6歸昀愣在了那裡，一行眼淚從她眼睛裡流出來，划過她蒼白的面頰。

關洬又問她：「既然這麼理直氣壯，為什麼還要尋死？」

「我清清白白的人，憑什麼要這樣給你們家羞辱？」

關洬簡直要笑出來：「我們家幾時羞辱你了？分明是6小姐到我們家來，活物時鮮都要折了現銀，還按照今日的市價……是你在羞辱我們啊。」

「你們退婚書都送來了，還說不是羞辱！」

關洬又把話繞回來：「可這婚約你不是本來就不答應嗎？」

「關少爺不要裝傻，」6歸昀冷笑一聲，雖氣得臉色發白，但依舊把話說得清清楚楚，「你們家也是體面人，當然不會和市井小民一樣當著我的面。但你們背地裡說過我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關洬張了張嘴，想到舅母啐在地上那一口唾沫，只好又閉上了嘴。

6歸昀又道：「我親自來，就是要你知道，我從來沒有答應過要嫁給你。這婚是我退的！不是你！」

她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卻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關洬想了片刻，終於把書合在了膝上，抬頭看定了6歸昀的眼睛。

「6小姐，」他鄭重地喚她，「我知道你上過式學堂。你我都是時代的人，婚姻大事，本來就應該是我們自己做主。但我躲在北京，一拖兩年，是我對不住你。其實我……」

6歸昀戒備地看著他，關洬在她的視線下有些說不下去了，窘迫地抓緊了手裡的書脊。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告訴6歸昀真相，他來不及辨別那種衝動是什麼，也許是因為他看到了6歸昀的痛苦和掙扎，他知道如果他把他和承倬甫的事情說出來，也許6歸昀就不會感到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在承受與世不容的羞辱了。可是他似乎並沒有6歸昀的勇氣，關洬在那欲言又止的半分鐘裡問自己，他能夠像6歸昀那樣挺直了背說，他和承倬甫「沒有做錯」嗎？

猶豫了半晌，最終也只有一聲苦笑：「關某明白了。」

關洬站了起來：「6小姐放心，我不會告訴你人你在這裡。你先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微微點頭，算是告別。6歸昀皺起了眉頭，看著他的背影，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第二天一早，關洬果然來了。6歸昀還是不理他，他還是看自己的書。就這麼一陪一天，告辭的時候，6歸昀才叫住他：「關少爺不必再來了。」

關洬搖搖頭：「那不行。」

6歸昀抬頭：「為什麼？」

「你既不肯讓家裡人知道你在這裡，我若不來，你肯定又要去尋死，那豈不是我造的孽？」

「跟你有什麼關係？」

「好歹是一條人命。」關洬道，「就算是素昧平生的人，也不好袖手旁觀的。」

6歸昀便沒說話。關洬想了想，故意語調一些，想逗她開心：「再說了，我日日來看你，傳出去，是我對你痴情，你也好挽回些顏面不是？」

他不說還好，這話音一落，6歸昀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突然冷笑了一聲：「顏面？什麼顏面？」

關洬愣了一下，直覺自己說錯了話。

6歸昀昂起頭：「我奉勸關少爺一句，少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你日日來看我，別人只會說我水性楊花，朝秦暮楚，惋惜你被我狐媚住了，耽誤了你的前程。你挽回的到底是誰的顏面！」

說到最後，淚又盈滿了眼眶。關洬竟讓她說得無地自容，又是半天說不出來話。6歸昀別過臉去，用力擦過滑下來的眼淚，在頰上擦出了一抹紅。

「關洬，」她平靜下來，「你不要再來了。」

從那以後，關洬有三天沒有再去醫院。

6歸昀被送進醫院，是因為投湖受了寒，其餘並無大礙，但她一直住在醫院，其實是因為無處可去。她不願回蘇州，父親會允許她親自來南京退婚，並不是支持她的理直氣壯，而僅僅是因為他自己羞愧到無顏面對故人。如今蘇州也好，南京也好，所到之處，人人都可以戳她的脊梁骨。她想走，卻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去。太平世道尚不適合一個女人出門，更何況如今遍地烽火。她想了三天，想到的只是，這一次投湖，一定要趁晚上沒有人的時候……但晚上還沒有到，關洬又回來了。這一次，他把被撕成兩半的婚書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