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宣与其华同时抬头盯了对方一眼,忽听外头丫环笑道:“小侯爷来了!”
顾云臻一身粗布衣服,进来先给顾夫人请安,又给顾大姑叩头,“给大姑姑请安。”
顾大姑素来疼爱这个唯一的侄子,此番也是听说顾云臻下狱,这才从正定赶回京城一探究竟,此刻看见他这身打扮,不禁心疼道:“在家里怎么还穿成这样?”
顾云臻一脸平静,跪在顾宣面前,叩下头去,“一切都是侄儿的错,还请小叔叔您原谅。”
顾宣放下手中的筷子,却没如以前一般问他知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淡淡道:“知道错了就好,谁年轻时没犯过错误。一家人,没什么原谅不原谅。”
顾云臻执着地叩头,“小叔叔若不原谅,侄儿便不起来。”
顾宣叹道:“罢罢罢,你起来吧。”
顾大姑忙过来扶起顾云臻,道:“你小叔叔原谅你了,还跪着做什么。”
她看着他身上的贱仆衣服,眼圈一红,道:“这回就当受了个教训,以后可不能再胡乱喝醉酒了。”
顾云臻束手应是,又向顾宣道:“那侄儿去天驷监了。”
顾宣点头,“去吧。我的假也满了,你尚年轻,经验不足,朝中的事就别管了。你三叔往南方征粮,估计过几天就会回来,你服完役之后多去向他请教。我将他调回来,就是想他多教教你一些行军打仗之事,这才是我们顾家人的根本。”
顾云臻恭恭敬敬地应了,早点也不吃,出了花厅,自始至终没有看上其华一眼。
顾大姑看着他略显萧索的背影,叹道:“可怜的孩子,从来没吃过苦的,天驷监那地方怎么呆得下去……”
顾夫人却喝了一口参汤,平静道:“让他吃吃苦也好,免得再犯下什么天大的错。”
顾大姑点头,“也是,经过这一番囹圄之灾,我今儿瞅着他,比以往沉稳了许多。”
※※※
这日仍然十分闷热,老天仿佛要揪住秋老虎最后的尾巴,将所有的热力都于这一天倾泄下来。顾云臻清洗马厩,弄得浑身是汗,但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越干越起劲。杂役们见他并不摆小侯爷的架子,也肯指点一二,他慢慢地学会了一些侍候马儿的诀窍。小白马今天被顾云臻刷得很舒服,不时拿头来蹭一蹭他,逗得他十分开心,连炎热和烦闷都忘却了。
日铺时分,奉旨监督的顾宣刚刚离去,一名青衣老者迈着悠然的步伐走进天驷监,躺在柳荫下乘凉的张公公看见他,将蒲扇一丢,霍然站起,花白的眉毛因为激动而隐隐颤抖。青衣老者走到柳树下,二人相视片刻,都同时大笑。
张公公连声唤小太监奉上茶来,他饱含欢喜的声音惊动了正在马厩内拾马粪的顾云臻。顾云臻抬头看了看,只见柳树下坐着的正是与自己有同牢之谊、提点之恩的梅怀素,喜得将短铲一丢,就要冲过去。但方冲出两步,他羞愧地挠了挠头,对梅怀素笑了笑,又回身去铲马粪。
梅怀素赞许地点了点头,向张公公道:“十多年不见,希烈兄还是老样子。”
张公公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希烈兄”
,又是欣然又是难过,叹道:“怀素啊,这十多年,你受苦了。”
两人十多年没见,这刻重逢,却都感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只坐在柳树下,细细地品着茶。
天色渐黑,顾云臻打扫完最后一间马厩,这才到井边将脸手洗干净,整了整浑臭不堪的衣服,走到柳树下,端端正正地给梅怀素揖礼,“梅先生。”
梅怀素微笑道:“可还习惯?”
顾云臻道:“挺好的,有时觉得这些马儿比人还好相处,你待它好,它自然就和你亲热。”
梅怀素不禁大笑,道:“你倒悟出这么个道理来。”
张公公却叹道:“就是这么个理。说起来,马比人更好相处,它们不会拉帮结派,不会尔虞我诈,更不会同类相残。”
梅怀素渐渐收了笑,沉默片刻,站起来道:“走,今天我作东,请希烈兄和云臻喝两杯。”
※※※
京城西南角一条深巷内有一家小酒肆,酒肆门口斜挑着一副泛黄的酒旗,门面也不见任何特异,从大街上转进来,还要走过长而逼仄的小巷。
顾云臻随着梅怀素和张公公进了酒肆,便闻到一股酒香,他纵不是酒中高手,也觉这股香气醇醇然、冽冽然,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浸在酒香里面,不能自拔。
店老板奉上的酒具也是极旧的,有的杯盏还缺了口,但一杯酒下肚,顾云臻忍不住赞了声,“好酒!”
梅怀素握着酒盏慢慢地饮尽了,叹道:“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上次与希烈兄大醉一场,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昏黄的灯光下,张公公低头看着酒盏,素日总是眯着的眼睛中微带哀伤,仿佛一个人站在荒无人烟的湖边,对着月光下的湖水,孤伶伶无限凄清。良久,他才将酒盏端起来一饮而尽,自喉间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顾云臻对于梅怀素和张公公竟是旧识,还称他一声“希烈兄”
大感好奇,但他对这二人都心怀敬意,并不追问,只默默地替他们斟上酒。梅张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酒来便饮,一个时辰过去,一大壶酒已涓滴不剩。
张公公似是喝醉了,踉踉跄跄站起来,推开顾云臻的搀扶,大笑着出了酒肆。顾云臻站在酒旗下目送他远去,许久还听得到他怆然的笑声在小巷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