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他们苦累,他们可不算!”
如何就不算了?于是这几个民夫中有一个特别能吃瓜,不仅能吃瓜,还有好运道的就啧啧嘴,细细讲起:
小道士们吃得好!
这就是极了不得的一件事。
都说京城里的贵人每天吃得像天上的神仙一样好,瓜果点心山珍海味流水似的,可在山西这地方,寻常人家每日只有麦饭、野菜、盐豆子罢了,若有一块嫩嫩的豆腐,点一点酱就比得过珍馐美味——可别说这个了,寻常人家能吃饱饭就不错啦!
百姓平日里是吃苦的,可军中也是如此,那些寻常的军汉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日演练时饿着肚子喝一碗水上床睡觉,打仗时能敞开了吃麦饭,再来一勺带肉味儿,带油星的汤就算好样的,再要是给酒给肉,这就是要大家献身报国了!你都吃了酒肉,你怎么还不知足,还想活下去吗!
灵应军这边开饭,一派道士坐在城墙下吃,城墙上的民夫就抻脖子去瞅。
瞅他们吃得其实也不算什么好东西,除了每人一大碗麦饭,两根萝卜干,再有就是一碗菜汤罢了——可那菜汤里加了不少油盐,他们嗅得真切!
虽也没有荤腥,管饭却还买了些鸡蛋回来,敲完了往里一扔,这一碗菜汤上飘着蛋花,那就香煞人了!连汤里的鸡蛋皮都看不见了,足可以一口气喝上它一大碗!
什么人还要吃鸡蛋汤的,造孽!
那个特别能吃瓜的民夫没忍住,凑过去搭话,还被一个小道士分了两勺汤回来,拌在民夫那没有半点荤腥的,嚼起来稗子砂砾一起咯咯作响的麦饭里。
“不要紧,”
小道士见他还要道谢,连忙制止,“我们晚上还有更好的!”
“还有更好的!”
一群民夫就惊呼。
“岂止!”
那个咂咂嘴,回忆蛋花汤的民夫就说道,“他们每日还能领个几百钱呢!”
这一群民夫就更羡慕了。
他们不是被雇来干活的,是临时被拉来出劳役的,伙食自备,工钱也要看服过劳役后,官府老爷的慈悲——也别说上面的规矩怎么样,上面规矩我大宋还善养士卒呢,那一个个士兵还不是被喝兵血喝到面黄肌瘦,人人都这么过的!
“到底是神霄宫的仙长啊,哪怕是脱了道袍同咱们一起做活,人家也是尊贵着呢!”
他们最后只能这样感慨一句。
张孝纯听完了,不吱声,回到眼巴巴等他的附件们那里,大家一起继续上路,留他在心里勾勒帝姬的形象:
善良纯孝、宽柔待下,应该还非常聪慧,总之是官家的好女儿,不仅堪为贵女表率,而且是可以上表夸一夸的程度。毕竟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要是不骄纵,不打骂身边的人就已经称得上是美德,而这位帝姬竟然对她平日里见不到的这些粗使道人,或者也可以说是灵应军士兵,这般厚待。
毕竟来了三五千人,哪怕就按照五个人吃一个鸡蛋来算,他们一顿饭也得吃下几百个鸡蛋去,这一笔钱放在负责采买伙食的小官吏手里,岂有不贪墨的呢?
鸡蛋是可以贪下的,麦饭也可以减量,于是士兵们就渐渐瘦弱;衣衫是可以贪下的,譬如一年两身衣服,但一身也那么凑合过了,只是衣衫褴褛些;演练自然可以演练,但如果令士兵去干活种地,那又可省下一笔银钱;至于士兵阵亡了,人都死了,还那些钱给家属,岂不是造孽么?
朝廷给各路军队的钱是足额给的,要兵精粮足,可从上到下的监军、安抚使、指挥使、虞侯,似乎每个人的俸禄都不够花。
于是好人家子弟渐渐都不愿当兵了,来当兵的除了实在活不下去的人之外,就是各路配来的罪犯,再然后除却京城里那些漂漂亮亮的禁军外,似乎每个士兵都成了“贼配军”
。
帝姬这里的钱可能是够花的,可是那么些比她年长,比她更有威望的将军都在苛待自己麾下的士兵,怎么她就能这样善待自己的士兵呢?
张孝纯心里对帝姬的形象就悄悄反转了,很欣赏,很赞同。
现在随着一口茶喷出来,反转又反转了。
“帝姬可是在路上听了些风言风语?”
他笑道,“若当真如此,臣以项上人头作保,帝姬大可不必忧虑。”
他只能奔着这个方向想,帝姬原是过来给玉皇上帝上尊号的,听说这里不安全,害怕了。
“张相公是保我无忧虑,还是保太原无忧虑呢?”
这话有点麻烦,而且透出的另一种意思让张孝纯不得不多想:帝姬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有心的话是她自己有心还是别人替她有心?
他不能保证金兵不南下,但他可以保证些别的。
“河东路天险重重,关隘无数,重兵把守,”
他说,“可保太原不失。”
他这话说得很谨慎,且得体,说完之后就垂着眼帘等了一等。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张孝纯一抬头,整个人就差点厥过去。
两个宫女展开了一卷河东路的大地图,而那个可怕的小姑娘已经站起身走到地图旁边。
“张相公知太原府,若愿效墨子,我为公输般,可推演游戏一局否?”
他盯着这张地图,整个人是错愕的。
“这地图是从何……”
“前番我遣人至平遥清虚观送经文时,正逢金夏联手伐宋,随行内侍就取了一份回来与我看。”
这话槽点甚多,但张孝纯已经完全明白:她来此非为了什么劳民伤财的罗天大醮,而是为了宋金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