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道:“陈禹家传的这颗珠子,虽然二者兼备,但色泽皮光不及珍珠,夜间亮度不如随侯珠,不伦不类,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只是不便当场说出来。”
杨行简一直跟在后面默默听着,此时出声道:“老夫虽然不懂鉴宝,但人性还是略知一二。碑匠一说珠子是他先父从胡商手里高价收购来的,我就起疑了。一个不愿意靠家传手艺生活的外行人,毫无经商经验,竟然敢全资涉足水分极大的珠宝生意,实在没有自知之明。
胡商手里虽然能见到海内少见的稀有宝物,那也得有足够的眼光辨认才敢交易,如果说欺负外行人,他们最是在行。陈禹的父亲买来这颗珠子之后极难出手,就是侧面印证。”
宝珠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他父亲被胡商骗了?”
杨行简摇了摇头,叹道:“不敢说,只是推测而已,人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上哪里验证呢。”
众人听他分析在理,都觉得怅然。
韦训忽然伸臂一探,轻轻从宝珠手里拿回珠子,接着二指夹住运力一捏,在霍七的惊叫声中,珠子表面赫然裂开一条缝隙。
宝珠更是骇然失色,无论珍珠还是夜明珠,都是没有核的,就算碾碎成粉齑,里面顶多有粒沙子。不管韦训指力多强,肉胎凡体,都不可能凭空捏碎这种质地紧密的东西。
霍七郎惨叫道:“大师兄何必下死手?就算不是真家伙,折价卖掉也能换酒喝啊。”
韦训笑道:“这个不能验证,那个不能验证,我心里实在痒得很,今天非得有件弄明白的事。”
他这等一身反骨的桀骜心性哪里肯听人劝阻,接着使力再捏,摧碑裂石的强横指力过了第二遍,珠子再也承受不住,表面四分五裂,带有珠光的外层如同受潮的墙皮一样纷纷脱落下来,里面露出一颗普普通通的琉璃珠。
这东西在长安五百钱能买一斛,是逗小孩玩的东西,也是建筑琉璃瓦的原料,单独一颗根本不值一钱。
宝珠连忙从韦训手里把这些残留的东西接过来细看,现从琉璃珠上脱落的东西是一种混合了珍珠粉和矿物粉末的碎片,不知用什么材料调和在一起,裹在琉璃珠上再打磨光滑,才造出一颗不伦不类的“夜明珠”
。
霍七郎眼睁睁看着大财的机会被韦训捏了个粉碎,失魂落魄,加之被飞了几记眼刀,知道此处不能留人,她说了几句闲话,就此告退离去了。
韦训却觉得亲手识别出一个多年骗局,脸上浮现出得逞的笑容。直到看见宝珠有怅然失落的意思,才说:“不好意思,都送给你了,又让我手痒捏碎了。”
宝珠摇了摇头,唏嘘道:“这尺寸的珍珠我有很多,并不觉得可惜,只是想到天意弄人,陈禹被一颗假珠子弄得家破人亡,可怜可叹。”
碑匠一家的惨剧,席卷全城的盗宝大案,竟然全部来自一颗胡商造假的夜明珠。陈家三代、常州工匠、保朗乃至节度使崔克用,都没有足够的眼力和经验识别出来。
即便有谁隐隐觉得不妥,也没人像韦训一样肆无忌惮,敢暴力揉捏宝物来验证真假。直到来到她的手中,才终于原形毕露。
杨行简见霍七远远离去,留下的人都知道宝珠的身份,才说出压抑已久的心里话,他鄙夷地道:“保朗这獠奴狼子野心,就算他通过献珠成功得到提拔,终其一生,也绝不可能有资格见到公主一面,真是愚不可及,痴心妄想。”
宝珠则想,就算她没有遭遇谋害,现在还好好待在宫中,而这颗“夜明珠”
也顺利运抵长安,那大概还是会通过天子赏赐落到她的手上,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而她也只会谢过隆恩,因其成色低劣随手丢在一旁,不再过问。可这样一件皇室手中无足轻重的玩物,竟能在民间掀起腥风血雨,数不清的人为此惨死,可见世事酷烈无常。
但是这一切,陈禹和荧娘都不会知道了。
沉思许久后,她终于想通了。
“为了帮助陈禹一家,常州工匠们冒着死罪,凝结心血打造了这件七宝琉璃盒。思前想后,其实这一场盗珠风波中,最珍贵的宝物反而是这个装满侠义之气的空盒子。真是没有想到,‘买椟还珠’竟然挺开心的。”
她想到自己流落江湖,备尝艰辛,一路素面朝天,到如今终于有一件像样子的妆奁了。小是小了点,倒是趁手,接下来路过东都洛阳的时候一定要买些颜色艳丽的脂粉放进去。漆盒里空间有限,口脂是买大红春还是嫩吴香呢?不论别的,石榴娇是必备的。
想到几十种胭脂色彩等着自己去挑选,宝珠心驰神往,脸上浮现出单纯快乐的笑容,艳阳照射之下,眼神顾盼神飞,肌肤灿若云霞。
她怀里抱着七宝琉璃盒,落落大方地笑着对韦训说:“这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
韦训被她的容光晃得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忙低下头牵着驴继续前行,心想世上珠宝无论真假贵贱都不过是些死物,哪里抵得上一个活人散出来的光芒耀眼,也只有这般人物,才配得上‘宝珠’二字。
倘若再有什么蹊跷案子无故栽赃在青衫客头上,他肯痛快认下的罪名,就仅有“盗珠”
这一项。
《白蛇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