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淡笑,静过柳叶起婆娑,轻过飞花惹水痕,也不需第二个人,得知他暗自欢喜。
玉昉慢慢收敛笑容,又退了半步,忽然“咦”
了一声——四周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已令他长睫漉漉,挂有水珠。
原来他每往对岸望去一眼,烟水上空就罗织雨幕;望向别处,只是沾衣不湿的春愁。
只怪他方才入神,一味支手去看,绵绵骤雨阻隔,竟许久不觉。
玉昉心底不免大惊:自己才走出院落迷阵,莫非又闯入谁的仙家领域里了?
他虽未见过领域,也知《万魔典》中有过记载:强者可修成自身领域,拟定其中法则,腾转冬春,号令风雨。
唯一侥幸的是,《万魔典》亦有提起:领域铺开,百丈为限,否则天道法则必究。
细究此地水遥烟远,与屏后仙人相距一百六十丈不止,许是不至于误入他人……那人领域的。
奈何玉昉思来想去,几番壮胆,到底畏惧。
他将右袖一举,遮在头顶挡雨,半截披帛垂下,正好遮掩面目,背转身,快步穿过花丛,退向乌瓦长廊,跨过栏杆缺口,踏入廊内,一路逃到飘摇细雨之外。
他高举着袖,往廊外看了又看,估摸着与那户人家相隔了两百来丈,这才迟疑着垂下右手。
由于太过慌乱,玉昉有一刹那,甚至想过就此遁离——
反正这辗转一程,进过那人新府,见过那人一面,已是占尽万千便宜,圆满大多遗憾。
幸得心魔令震了震,叫玉昉只恍惚了片刻,就醒转过来,重新为着职守操劳,蹲到了长廊檐边。
他将右手伸出檐外,耐着性子,转动手腕,等雨水浇湿右手。
冰凉水滴在指尖跳跃,淌过掌心手背,缠绕着蜿蜒青筋,淋漓向下,反复浸透衣袍。
等玉昉觉得够了,就在身旁寻了一处干燥地面,伸着这只湿漉漉的右手,研雨为墨,提指作笔,在地上蘸着水写了一句谤诗:怜香惜玉最慈悲……
仅看头一句,便知玉昉将写的是首谤佛诗。此间主人佛道儒三修,在他地界,首句一出,已是冒犯。
可像玉昉这般,遥遥藏匿行踪,悄悄蘸水成诗,神不知佛不觉,或许不会怪罪。
玉昉腰间心魔令连连颤震,反复提点他光阴紧促。他也不敢再作耽搁,将腹中早有成稿的全诗,提腕一气呵成,只见写的是——
怜香惜玉最慈悲,入世避俗谁笑谁;
鹤发不愁三千缕,青茬烦恼月剃皮。
拜鬼求神磕旧塔,寻芳问柳见莲池;
斩断六根杀孽满,徒留双目怎识规?
玉昉岂有泉涌之才,能匆匆写下这样一首庸诗,自是多日琢磨。
但不等这鼓吹“我三千缕白发哪会愁,和尚每月剃一遍头皮青茬才烦恼”
的胡话多留一瞬,玉昉便拽着湿润袖袍,在地面一统乱抹,将诗文水迹全数抹去。
他还嫌不够,站起身,右手连同残缺左掌一并伸出,在雨中重新掬了水,浇在地面,又弯腰擦拭了一回。
直至青砖干透,诗句泯灭,玉昉心中大石落定,这才软软靠坐在雕花栏杆上,从袖袋中翻出自己炼化的邪书一册,鬼笔一支。
如今使者已反复叮嘱,命他每赴一趟心魔契,务必记录行事,自省得失,一干大魔也会择日查看。
玉昉拿着纸笔,构思了一阵,等心魔令能在上界停留的时辰将尽,才挑了一页白纸潦草落笔,恣意行文:
“地界荧惑天,时节春而雨。
玉某首至栴檀上仙洞府,先破幻阵,后遇真身。
玉某当面题下五十六字谤佛诗,藐藏经,负苍天!
此回虽险象环生,然玉某终克万难,洞府题字,全身而回。
可笑栴檀上仙,进阶只在须臾。纵使悲怒,即便恨切,亦不能中断运功,当场出招与我一战。
未闻神功寸进,只怕隐伤反生。
微功奉上,聊表寸心。
玉昉敬呈。”
玉昉写满白纸后,慢慢撕下这一页,口中默念咒文,整张纸在玉昉手中凭空消失,仿佛核验到所言大多为实,几点天道因果落回玉昉身上,叫他左手三根骨指,再度长出血肉。
玉昉对着光,望向自己还有几分透明的左指,忽然发觉有人在看着他。
周遭当然空无一人。只是一丝端倪,不知从何说起。
或许是长廊开始有风灌入,有飞花飘进,有雨水开始顺着墨瓦缝隙滴落。万事万物从四面八方途经此地,想看清来者。
玉昉慌张中用双袖挡住了脸。
只是眼前一暗,风吹雨撩之感更是难捱,远胜过先前噬指之痛——玉昉几乎就要因这莫名慌乱,哀求出声。
恰在此时此刻,心魔令终于耗尽时辰,无须玉昉激发,便自行运转起来。
下一瞬,玉昉就像那张邀功薄纸一样,被虚空摄去,急急逃离第五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