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的热水不能浪费,先前他就和巧善说好了,一会要洗头。
从前没外人,共处灶房就共处了,眼下不好再这样。他打发小留进屋去,将杌子凳子搬到院子里,就着月光洗。但这回不一样,他洗,她只管帮忙浇水。
那屋鼾声此起彼伏,个个震天响,万马奔腾也不过如此。
她觉得新奇,频频看过去。
他嫌道:「一会我拿泥巴糊起来。」
她窃笑,劝道:「不要紧,夜里不吃茶,就睡得香,吵不着我。你跟他们挤一块,睡得着吗?」
他独占一梁,不跟他们挤。
「能睡。嫌不嫌这里人多太吵?」
「不吵,这里很好。」
他选在这里落脚,必定有他的考量,她只有刚来时有些不自在,这几天住下来,他们从来不胡乱打扰,为人又可靠,她已习惯:把他们当作家人,就不会时时想着男女之防了。
「那书办传了信给我,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好。」她靠近了提醒,「小点声,别叫那屋听见。我不喜欢她的眼睛,看起来不真挚。」
他哈哈笑,「果然还是你会看人。来吧。」
她舀一瓢热水,小心地往下倒,间或伸手帮一把。
十一了,月光却淡淡的。
「会不会下雨?」
「下就下吧,你不要惦记那些事,有小留。找他来,就是为干这些活的。婆子嘴碎,雇来的不可靠,将来再买人。」
「那小兄弟是不是大夫?」
「叫他名字就是了,小五原本是戏院里的武生,签了十年的契,我把他赎出来做个跑腿。不算正经大夫,因缘际会学过一点药理,找他来,是图他身上藏着些跌打损伤的好药。他缠着我要学功夫,教了一些,不想正经收徒,少些纠缠为妙。半师之谊是有的,你不用太客气,他这人没轻没重,烦到你了,你痛痛快快骂回去,回头再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她笑答:「没那回事,嬉嬉闹闹,像个自自在在的孩子,很好。」
「你可以比他更自在,想玩什麽,就玩什麽。不要纯心替我省钱,钱这个东西,越挖越有。束手束脚做守财奴,反倒容易绝门路。」
她听着有理,点头後轻叹,幽幽地说:「你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就好了。」
「怎麽不是你?做千金小姐,你就不用吃那麽多苦了。」
她用帕子帮他擦了耳朵,一本正经答:「我便是做了千金小姐,那也是个平庸的人,一辈子锁在房里,无非是绣花丶弹琴丶摆棋子。你不一样,有了好的身家背景,能大展宏图。」
「也是,这世道不好,男人小心眼,故意处处辖制女人。」
远的不说,一个巧善,一个大太太,一个赵西辞,这三个女人心智非凡,不知要越过多少男人去。西屋那个,摆布人的心机相当出色,倘若遭殃的人不是自己,他会欣赏,还想招揽。因此他并不认同那句「头发长见识短」。
他擦着头发,她抬头在望月,很是惆怅。他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一般人,先前同你说过: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杀人放火都行,有我呢。」
她笑了一声,不看月了,转回来看他,但笑容渐渐淡了,压声问:「你是不是把我当女儿养了?那年是我不懂事,才叫你……」
他将布巾留在头上,捏着额头哀怨:「我这麽老气吗?」
她重新笑起来,摇摆脑袋得意:「故意吓你的!」
「淘气!」
她得意,他只觉得骄傲,半点不恼。
「络腮胡叫张骥,吃了酒就瞌睡,打呼噜时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麻拐
青蛙
,就管他叫张麻拐。他力气大,是个本地通,街上游荡的混子,个个叫得出名字,找人干活,只要吆喝一声,立刻就有二三十个,他监管送货收货。高高瘦瘦的是萧寒,祖上风光过,如今落魄了,只剩了他。读过书,受人排挤,科考靠不住,只好另谋出路,他管着买卖的帐。你闲来无事拿来练算盘不要紧,他要把事都丢给你,你将帐簿甩他脸上去。冯稷家里有镖局,可惜本地没什麽大买卖,一年不如一年,这几年帮我押送些东西,这就认识了。挑些忠厚老实的人,在他最弱的时候伸手拉一把,必定死心塌地,便宜好用。」
先前他也说过这种冷心肠的话,她并不信,和和气气说:「事比你想的要好,你点拨我,让我受益终身。你赎了小五,他才能活得这麽自在。别的人也是如此吧?家禾,你是个好人,别故意把自己说坏了。」
她想了想,放了句狠话:「我可不依!」
他捏着布巾闷笑。
夜风不断,发丝轻扬,衣衫飘逸,在朦胧的月光下,像那仙人图的一角。
她全神贯注看了会,羞涩全无,只有欣赏。
他先坐不住了,「歇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