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画屏带着些漠然,却又斩钉截铁,“咱们江湖中人,上门寻仇,哪里还有怕的?”
紫袖问道:“你知道我会来找你,对不对?”
“除非你没听说这件事,”
展画屏说,“否则一定会往京里跑。”
紫袖推开他道:“大伙儿都来么?曹无穷、兰大哥他们都在哪里?你们分头来的,对不对?”
他说得有些急促,“青松一定来,阿姐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展画屏不答,只抬起双臂,便要抱他。紫袖按住他的手道:“你打算去同他们见面。这样人命关天的时刻,我要跟你去。”
展画屏凝视着他,半晌问道:“一定要去?”
紫袖道:“一定要去。”
两人相持未久,展画屏轻叹一声,认输般无奈道:“也好,只是咱们约法三章……”
“我只跟着你!”
紫袖抢着保证,“我知道你练功的强弱关窍,就跟在你身旁守着!我只做这一件事,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绝不犯险。”
他扑在展画屏身前,声音微微颤,“我要护着你的。”
展画屏终于将他抱着,含笑道:“那你必得听话,不许离开我身边半步。”
“那自然的!”
紫袖笑道,“无论谁赶我走……”
兴高采烈的话语戛然而止,一股内息已然袭入体内,从腰间直窜到胸口——展画屏浮生十掌无声施展,将他手臂死死锁住,劲力过处无不酸麻。紫袖半身登时僵住,直痛到脖颈,一阵阵眩晕感随即涌上。
“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去。即便要闯龙潭虎穴,魔教死而无憾,可我保证会回来。”
展画屏下巴靠着他的头,低声道,“等我回来,就带你走。”
紫袖一个字都说不出,兀自半朝着他,眼波流动,如欲落泪。这正是他极怕的话,听起来这样遥远,又无比清晰地沿着勾画好的路径而来。
耳畔展画屏仍在说道:“仅此一回。办完了事,甚么都听你的。”
声音如此温柔,竟是着意哄他,手劲却逐渐加大,直要将日月全部遮蔽,将天地化为一片混沌。
避不开漩涡了。紫袖只觉颠簸至此,已被浸在没顶的海水中,唯有随着暗流浮动;瞧不见光,听不见声响,心中念着一个名字,被湍急的水流推往未知的方向。他撇开眼神,陡然痛哼出声,腿脚一软。随着他那嘶哑痛呼响起,展画屏内息立时一撤,伸手将他揽回。一呼一息间电光石火,紫袖软倒时手掌几无痕迹急急一翻一送,指缝间一柄小小金刀霎时刺入展画屏肋下章门穴。
只有他知道展画屏练功的要紧之处,此时招式未尽,任他内功再高,这一瞬间气息一阻,一时也无法接续。紫袖始终忍痛默默运劲,刀刃甫一刺入,便觉肌肉自行相抗,心知展画屏这般高手定然机变百出,因此不等他有所动作,另一手早已飞掠如电,在他身前几处大穴拂过,将这僵硬一瞬拉得更长;随后拔出金刀,顺势一掌重重拍出。
展画屏顿时向后飞去,背心撞在墙上,松垮土墙塌下半边。与此同时,随着极轻一声响,一张大网早已唰地抛出,从天而降;不等他翻滚站起,便兜头罩个严严实实。一个白衣人身形有如鬼魅,闪身越过土墙,将网收住,原是朱印。那网本由极细极韧丝线编成,更有细微小针早已喂足了麻药,扎进四肢。朱印劲力到处,展画屏即便运功,也再站不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挣扎。紫袖怔怔地看着,展画屏自中了那一刀便不再反抗,颈中青筋只略略一绷,对朱印只扫了一眼,随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目光中风云变幻,霎时轮转过无数情绪,阴晴莫测。
紫袖明明不敢看他,却呆呆地转不开双目,被那眼神紧紧攫住。他半张开口,想叫一声师父,牙关却打起冷颤。手上还染着他的血,抖个不住。
两双眼睛直直相对,他喉头一滚,迎着展画屏肃然的面容,艰难地说:“你进宫的时候,我就在里头,给皇帝做侍卫。我在金字班,编在金错春手下。你先恨我一个罢。”
几句话说得几乎连在一起,一刻也不敢停顿,唯恐一旦停下,就再也开不了口。
朱印早已探手补了几处,将展画屏身上要穴死死封住,一声不能出;这时将他捆成一只粽子,只对紫袖道:“快走。”
说罢携了展画屏,匆匆隐没在黑暗中。
那件大氅静静落在几步开外,方才还遮蔽着两人,这时已被风吹得冷了。
紫袖站在原地,一时竟挪不动腿脚。他终于亲口承认了自己这一重身份,也终于用这样的身份,做了该做的事。他没别的路走。顶着将功折罪的名头,只要同展画屏见面,只要不是帮他进宫去杀皇帝,就没甚么可说。
只是他喉咙止不住地干渴,干得痛。他从未在展画屏那双瞳仁里见过那样浓重的阴翳,是意外,惊愕,绝望,抑或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