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淡云略坐了坐,便金尊玉贵地走了。紫袖醒来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给费西楼写信。起初他头昏脑涨,并未想到此节,是听朱印说起,池县杜捕头在苍水州广寻人帖,寻找一名追踪犯人的捕快,消息已传到了京城。紫袖知道是杜瑶山在到处找他,想必大师兄早已急得疯了,登时匆忙写就一封短笺,朱印也不多问,答应找人送去。
紫袖养了两天,逐渐行动如常,只是身躯沉重,做甚么都觉得拖沓疲倦,不像有内力时轻巧。丹田聚不起一丝内息,也时时疼痛,他坐在床上偷偷运功,差点痛得厥过去。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侍女胆战心惊,朱印闻声而至,将他拉起来道:“太心急了。”
又示意他穿鞋,“出去走走。”
王府地域广大,到处是一进又一进的院落。紫袖同朱印沿着曲曲折折的游廊绕了半天,走得脚都酸了,终于进了花园,才觉精神一爽。园中碧湖澄波,浓荫如盖,水面上一大片粉粉白白的荷花,斑斓水鸟或飞或游,来回穿梭。四周水榭屋舍自然也是雕梁画栋,玉瓦朱檐,在水色草木掩映下,竟有江南意趣,自是一派人间仙境的逍遥。
紫袖极目望去,半晌又忧心忡忡地问:“我甚么时候才能重新练功?”
朱印边走边道:“你丹田伤得很重,尚需休养。剑拿回来了,不必忧心。”
紫袖沉吟片刻方道:“朱大哥,你救了我的命,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才是。”
朱印道:“不必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谢王爷罢。再说,若当时你自己不说散功,也许此刻已没命了。”
紫袖心里同时涌上数个疑团,便捡着大的先问:“你如何知道我在那里?你见到花有尽了么?”
朱印道:“我事先并不知道。一路寻去,才见你倒在路边。”
又问,“花有尽是谁?”
紫袖提起这个名字身上就寒,忍着道:“白头,高个子,是魔教的人。”
朱印便道:“三涂引路?”
紫袖点了点头。朱印便简短点评道:“功力有限。”
紫袖听他这话,不由记起吴锦三来,暗自苦笑。二人沿着湖畔垂柳缓缓走着,紫袖知道朱印武艺绝高,却对自己和颜悦色,有问必答,不禁笑道:“朱大哥,你虽是王府的侍卫,却这般好脾气。”
又朝他面上瞧了一阵道,“‘淡云’这名字,该给你才合适。”
朱印淡淡笑道:“那并非王爷本名,是为方便在江湖行走,起的假名。”
看了紫袖一眼,正迎上他充满了问询的眼神,又道,“真名叫陈麒枢。麒麟的麒,中枢的枢。”
紫袖便道:“王爷的兄弟,当真就是皇帝?”
朱印点头道:“不错。今上在皇子中行,王爷排行第六。”
紫袖拾起脚边小石片,向水面一掷,打了三四个水漂,缓缓沉了下去。他瞧着那涟漪,咋舌道:“那皇帝知道自家弟弟成日里到处乱跑,还把爹娘给起的名字都改了,也不管么?”
朱印道:“‘淡云’二字,当初王爷还问过今上,今上不点头,王爷是不肯用的。”
紫袖心中嘀咕:原来陈淡云的名字是糊弄人的,只是当时拿来的那盒回雪镇魂丹,想必倒是好东西。如果当时真的给展画屏吃下去……一阵清风拂过身畔,带着荷花清香,吹起心上一缕阴翳,分不清是后悔还是畏惧,将他缠得死死的。他没有一天不在自责,如今身上压着的石头又多了一块。如果给他吃下解药,如果他的伤能好一点,哪怕一点,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紫袖出着神,脚下忽然一软,不知踩了甚么,差点跌出去。朱印一把将他拉起,紫袖尚未站稳,便听见有人说:“站不住的病秧子,出来装甚么全乎人儿?”
他循声望去,小丘上的亭子里,簇拥出一个陈淡云:今日没穿黄衫子,只穿着一身绣了各色折枝花样的绸衫,立在栏杆后头,身后不远处陪侍着一排红颜绿鬓的男女。紫袖跟着朱印拾级而上,进了亭子。近处才看出来,陈淡云衣料上的花朵,是一粒一粒米珠攒起来的,精细华贵。他哪里见过这个,正看得有趣,只听陈淡云头也不回地道:“当真一点礼数都不讲么?”
紫袖一呆,忙执师长礼道:“陈……不,王爷。”
六王爷淡淡地道:“我并非你的长辈,你心里必是十分不服了。”
紫袖抬头道:“王爷哪里的话,正要多谢王爷和朱大哥救命之恩。”
听他鼻孔中又在出气,忙道,“王爷不是为了救我,这我明白,是为了我师父。”
六王爷这才回过身来,一指亭中的圆凳:“坐罢。”
紫袖看那不知甚么木头的凳子上已放好了织锦垫,便小心翼翼蹭了上去,生怕自己的屁股将那花团锦绣的垫子压坏了。刚坐下,便见外头陪侍的人都默默离去,只剩朱印一个,站在亭子角上——不去瞧他时,也跟没人一样。
凉风送爽,六王爷端起盖碗,极慢极斯文地喝着茶。紫袖也从未见过有人喝个茶姿态如此造作,然而手与碗一般温润精细,着实赏心悦目,如同看西洋景一般凝神瞧着。六王爷放下碗道:“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