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世故的先生避而不答,却摘下运动帽,使劲儿掸了掸平头上的尘土,急忙环顾一下我们大伙儿,巧妙地掉转话头说:“当然喽,毛利先生是相当古板的人,与我们不大一样啊。今天早上我乘电车,见先生坐在正中间。快到换车的地方,他就大声叫喊:‘卖票的,卖票的!’我觉得又可笑,又难为情。总而言之,他肯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然而,关于毛利先生这方面的事,不用丹波先生去提,使我们吃惊的地方多得很。
“还有,听说毛利先生一遇下雨,就身穿西服、趿拉着木屐来上班啦。”
“总是吊在腰下的白手绢包儿,大概是毛利先生的午饭吧?”
“有人在电车里看见毛利先生揪住拉手时,他的毛线手套上净是窟窿。”
我们团团围着丹波先生,吵吵嚷嚷地说着这些无聊的话。我们越讲越欢。大概是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丹波先生把运动帽挑在手指尖儿上转着,不由得兴致勃勃地说起来了:“还有更那个的呢。那顶帽子,可真是件老古董……”
就在这当儿,不知是哪股风吹来的,小个子的毛利先生悠然出现在器械体操场对面,离我们只有十来步远的两层楼校舍的门口,头上正戴着那顶古董礼帽,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按着那条天天系着的紫色领带。大概是一年级的,有六七个像孩子似的学生正在门口前面玩着人马什么的
,一见先生的身姿,都争先恐后毕恭毕敬地行礼。毛利先生也伫立在照到门口石阶上的阳光之中,好像在举起小礼帽在还礼。见到这情景,大家毕竟感到不好意思,一时沉寂下来,止住了热闹的笑声。唯独丹波先生大概是羞愧加狼狈的缘故,仅仅闭口还不够,把刚说到“那顶帽子可真是一件老古董”
的舌头一吐,赶紧戴上运动帽,突然急转身,大声喊着:“一——!”
只见他那仅仅穿了一件西服背心的肥壮身躯猛地蹿到单杠上,将鱼跃式前挺的双脚直伸向上空,然后喊至“二——”
的时候,就漂漂亮亮地划破冬季的蓝天,轻松地上到单杠上面了。不消说,丹波先生这个滑稽的遮羞动作,惹得大家不禁失笑了。器械体操场上的学生们本来收敛了一下,这时仰望着单杠上的丹波先生,像是为棒球赛助威似的,哇哇地起哄鼓掌。
我自然也跟大家一道喝彩。但喝彩的当儿,我一半是出于本能,憎恨起单杠上的丹波先生了。话虽这么说,也并不是对毛利先生寄予同情。足以说明这一点的是,我为丹波先生鼓掌,同时也间接地包含着对毛利先生表示恶意的企图。现在回过头来剖析当时的心情,也许可以说,一方面在道义上蔑视丹波先生,另一方面在学力上又看不起毛利先生。或者还可以认为丹波先生那句“那顶帽子可真是件老古董
”
似乎更加证实了他对毛利先生的侮蔑是有根据的,使我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因而自己一边喝彩,一边耸着肩膀,回头朝着校舍门口那边傲慢地望去。然而我们的毛利先生却像是贪图阳光的过冬苍蝇那样,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石阶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年级学生天真烂漫地游戏。那顶礼帽和那条紫色领带,在当时是作为笑柄而收入眼底的,不知为什么,这番光景直到如今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
毛利先生在就任的当天以自己的服装和学力而使我们产生的轻蔑感,又由于丹波先生那次失策而在全班变本加厉了。过了不到一个星期,一天早晨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头天夜里开始下起雪来,窗外延伸出去的体育馆的屋顶什么的,已经覆满了雪,连房瓦的颜色都看不见了。然而教室里炉火通红。积在窗玻璃上的雪,来不及反射出淡蓝色的光,就已经融化了。毛利先生将椅子放在炉前,照例扬起尖嗓门儿,怀着满腔热忱,讲授《英文选读》中的《人生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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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Note#2。当然,学生当中没有一个人认真听课。岂止不听,像坐在我邻位的某柔道选手,竟然把武侠小说摊在《英文选读》下面,沉湎在押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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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Note#3的冒险小说里。
过了二三十分钟,毛利先生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结合正讲着的朗费罗的诗歌,议论起人生问题来了。他所谈的要旨,我
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恐怕与其说是议论,毋宁说是以先生的生活为中心的一番感想之类罢了。因为我隐隐约约记得,先生像拔掉了羽毛的鸟儿一般,不断地把双手举起又放下,用慌张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的那些话中,有这么一段:“诸位还不懂得人生。喏,就是想懂也还是不懂。所以诸位是幸福的。到了我们这年纪,对人生就懂得很透彻,苦恼的事挺多。就拿我来说,有两个孩子。那么就得供他们上学。一上学……嗯……一上学……学费呢?对啦,就得缴学费喽。喏,所以有许多很苦恼的事情……”
甚至对什么都不晓得的中学生都要诉说生活之苦,或许是本不想诉苦却情不自禁地诉苦,先生的这种心情,我们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不如说我们是单纯地看到诉苦这档子事本身的滑稽的侧面,所以先生正说着的当儿,不知不觉之间大家又哧哧笑起来了。不过并没有变成往常那种哄堂大笑,那是因为先生寒酸的装束和尖声尖气说话的那副神色,宛如人生之苦的化身,多少引起了同情的缘故吧。
我们的笑声虽然没有变得更大,可是过不一会儿,挨着我坐的柔道选手突然撇开武侠小说,气势汹汹地站起来,竟说什么:“先生,我们是为了向您学英文才来上课的。所以,若是您不教英文,我们就没有必要待在课堂里。如果您再这么讲
下去,我马上就到操场上去。”
那学生这么说完之后,狠狠地板起面孔,气势汹汹地坐下了。我从来不曾见过像当时的毛利先生那样尴尬的面孔。先生像受到雷击一般,半张着嘴,直挺挺地立在火炉旁,朝着那个剽悍的学生的脸紧盯了一两分钟。
过一会儿,他那家畜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有所乞求的表情,急忙用手去扶紫色的领带,把秃脑袋向下低了两三次,说道:“哦,是我不对。是我的过错,深表歉意。诚然,诸位是为学习英文来上课的。不向诸位教英文,是我的过错。我错了,所以深表歉意。喏,深表歉意。”
他脸上浮现出哭泣般的微笑,反复说了好几遍同样的话。在炉口斜射过来的红色火光映照下,他那件上衣的肩部和下摆磨损的地方,越发显眼了。于是,先生每一低头,连他的秃脑袋也映上了美丽的赤铜色,更像鸵鸟蛋了。
然而,甚至这副可怜的景象,当时的我也仅仅认为是暴露了教师的劣根性而已。毛利先生不惜向学生讨好,也是为了避免砸饭碗的危险。所以先生作为教师不过是为生计所迫,并不是由于对教育本身有什么兴趣。……在我头脑里朦朦胧胧地形成了这样的批判,如今不仅是对先生的装束和学力的蔑视,甚至对他的人格也轻视起来。我把臂肘支在《英文选读》上,手托腮帮,朝着那站在熊熊燃烧
着的火炉前,精神与肉体正受着火刑一般的先生,屡次发出狂妄的笑声。当然,这样做的,不光是我一个人。正当先生惊惶失色地向我们道歉的时候,让先生下不来台的那个柔道选手,却回过头来瞟了我一眼,露出狡黠的微笑,又立刻去攻读那藏在《英文选读》下面的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了。
直到打下课铃为止,我们的毛利先生比平时更加语无伦次地拼命试图翻译那令人怜悯的朗费罗的诗句。“Lifeisreal,lifeis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