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的李慈民两口子,回到清平南北街的时候,城里的枪声渐渐稀稀落落。
过罢晌午,李慈民决定返回黑墨胡同口跟儿,瞅瞅他的那锅汤是不是还在。当他走进书店街的时候,大轱远就瞅见,黑墨胡同口跟儿他的汤锅周围坐着许多解放军,他走到跟前一瞅,支在煤火上的那锅汤,还在冒着热气儿,熬干了许多,锅边厚厚一层被熬干的疙疤,汤锅下面的煤火已经奄奄一息。再瞅一旁的桌凳碗筷都还完好无损,冇使用过的任何痕迹。那些围坐在汤锅旁边的解放军,瞅见李慈民的到来,各个显得很平静,他们一边擦拭着手里的枪械,一边友好地冲李慈民微笑点头。
李慈民也不敢多说啥,草草收拾罢汤锅之后,就离开了书店街。在返回清平南北街的路上,他边走边在想,被打死在他汤锅前的那个瘦高个子解放军,一口汤冇喝到嘴里,就死在了汤锅前。与此同时他又在想,也不知自己那个孬蛋儿子,是已经离开了祥符?还是冇离开?不管离开还是冇离开,但愿都能平安无事。此时此刻的李慈民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的祥符城,不可能再是别人的了,在那些一路上碰见他、并冲他微笑的解放军脸上,他看到了这个结论。
在清平南北街的北口,李慈民瞅见了行色匆匆压南口走来的石老闷。
李慈民:“老闷,弄啥去?”
石老闷停住了脚:“咦,我正说去找你呢。”
李慈民:“找我啥事儿?”
石老闷:“是三哥让我去找你。”
李慈民:“三哥?哪个三哥?”
石老闷怼了一句:“你说哪个三哥?咱这条街上有几个三哥?”
李慈民惊讶地:“艾三冇走啊?”
石老闷四下瞅了瞅,压低嗓门说道:“冇走,也走不了啦。”
李慈民也压低了嗓门:“俺家孬蛋呢?”
石老闷:“三哥说,恁家孬蛋夜个晚上,已经跟着国军走罢了。”
李慈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随后接着又问:“三哥为啥冇走?”
石老闷:“你也别问他为啥冇走了,反正是冇走成。三哥说他出来不方便,让我找你问问,黑墨胡同口跟儿的汤锅,你准不准备再支下去。”
李慈民眨巴着俩眼,不解地问道:“啥,啥准不准备再支下去?啥意思啊?”
石老闷:“三哥的意思是,老蒋已经冇力再跟共产党争天下了,以后的天下肯定是共产党的了。如果你还是准备干老本行,去西边跑单帮,三哥他准备跟着你一起去西边,他的身份待在祥符城里太危险。”
听石老闷这么一说,李慈民清亮了,艾三这是要给自己留后路。别管他是摊为啥原因冇走,待在清平南北街对他来说依旧很危险,不定谁使个坏,到共产党那儿戳他一下,就冇他的好果子吃。
石老闷:“你是咋打算的啊?”
李慈民冇吭气儿,心里在琢磨着啥。
“有啥说啥。”
石老闷几乎有点猜到了李慈民的心事儿,说道,“你就跟我实话实说,咱俩之间冇啥不能说的。我也跟你实话实说,三哥对我不薄,艾家跟咱这条街上的人都有情有义,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没有艾家,你支在黑墨胡同口跟儿的那口汤锅,生意会恁好?再说句难听话,要不是国军,要不是三哥,能把章兴旺吓窜?你说是不是?”
李慈民:“这个我认账。”
石老闷:“认账就中,认账你就要在艾家不得劲的时候,帮三哥一把。”
李慈民:“老闷,你说的这些理儿我都懂,我也不是个冇情冇意不懂礼数的人。只是,只是……”
石老闷:“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李慈民想了想,对石老闷说道:“好吧,既然你说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要是放了个臭屁,你也别见外,那也是压我肚子里出来的。”
石老闷:“对嘛,朗利点儿。”
李慈民:“前些年,我爱在外面瞎窜,挣点银子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在外面自由自在,不愿意待在祥符这个城壳娄(小空间)里,抬眼低头都是那些熟脸。尤其是在咱清平南北街,好像离开吃就不说事儿,谁家的汤锅能置钱,谁家的汤锅不置钱,你腌臜我,我腌臜你,可烦。当然,在外面窜也有利有弊,跟支汤锅一样,窜对了地方就能置上钱,窜错了地方就置不上钱,还得赔钱,不管置钱还是赔钱,在外头窜,心里总是踏实不了。”
石老闷点头道:“是这个理儿。要是再碰上点儿意外,还让人提心吊胆。”
李慈民:“你说的冇错,就像老日打过来那一年,你去凹腰村买羊,谁能料到会出那事儿,幸亏是你命大,老天爷保佑你,才逃过那一劫,要不早就被水淹死在中牟个球了。”
石老闷:“可不是嘛,要不是三哥在凹腰村支锅熬了那锅救命汤,淹不死,也得被饿死。”
李慈民:“所以啊,我也把许多事儿给看透了,置钱不置钱只是一方面,能安安稳稳活着比啥都重要。钱这个东西,能置多多花,能置少少花,饿不死就中。我也算是四十岁的人了,二十多岁的时候不显,眼望儿是心有余力不足,再窜也窜不动了,想了一圈,祥符再不中,也是咱的家,守住家比啥都强。不管咋着,在外面窜了恁些年,手里还有点积蓄,干啥都不如守在家门口支个汤锅,赚多赚少另说,有口汤锅还是要比干别的买卖牢稳。”
石老闷:“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再往外窜了?”
李慈民:“不是跟你说了嘛,要能窜动还说啥,要是我是俺儿那个岁数,能窜动,三哥俺俩搭着伴儿,我照顾着他,就凭三哥见多识广那么老到,不管去哪儿,俺俩都能酒肉豆腐汤。眼望儿不中了,说实话,年纪大窜不动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也很重要……”
石老闷:“啥?哪方面啊?”
李慈民俩眼朝四下里撒摸(看)了一圈,压低了嗓音:“我先问你,俺家孬蛋去哪儿了,三哥知不知?”
石老闷:“看你这话问的。你得去问三哥,我哪知三哥知不知啊。”
李慈民:“俺家孬蛋是三哥的手下,三哥恁大的角儿都冇窜,俺家孬蛋是跟着三哥混的,眼望儿却连个人影都瞅不着,就不说年龄,冇俺家孬蛋的消息,我也不可能再出去窜啊,你说是不是。”
石老闷想了想:“就这吧,我把你的想法转告给三哥,总而言之,你是不愿意再往外窜了,想过安稳日子。至于恁家孬蛋去哪儿了,我听听三哥咋说,一会儿我去恁家给你个音儿。”
“中中中,我等你的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