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学院内,人海漩涡中心,雪银阁副楼顶层,昏暗的房间里,几丝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挤过,成为这片空间的首位访客。
一位具有女性特征的躯体蜷缩在角落里的床上,面向墙无光的墙壁,微微震颤。
这个躯体被衣物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在露出的双手与脖颈处,布满了大小不一、新旧交织的伤疤。
人的第一道伤疤是是肚脐。但这道伤疤并没有带给我们痛苦的回忆,而是承载着一种伟大的情感,它烙印着人们在记事前与母亲产生的连结。
但也有人没能获得这种情感,肚脐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处皮肤褶皱。
建武五年某日,秋雨裹挟寒气侵扰龙邑市。
一位中年妇人用双手合在头顶挡雨,急匆匆地快步走在街道上。
“糟了糟了,这鬼天气怎么说变就变!孩子们没事吧?”
妇人嘴里念叨着担忧的话语,不由加快脚步。
“哇——哇——”
一阵婴儿的哭声让妇人停下脚步,她在噼噼啪啪的雨声中勉强辨别声音来源,本能地找了过去。
在道路一侧的花丛里,妇人发现被毛毯包裹着的婴儿,尽管花朵与叶片为她提供了些许遮蔽,只有稀疏的几滴雨水透过缝隙底滴下,但寒冷的温度依旧让她的哭声越来越微弱。
妇人轻柔地将她抱起,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任何有用的信息。她环顾四周,确认了这里显然不是能让父母不小心丢下孩子的地方。
妇人长叹一口气,虽然如今的龙邑家庭早已脱离了养不起孩子的贫穷,但依然有不少天生带有疾病或残缺的婴儿被父母遗弃,收养这些弃婴也就成了妇人所在的福利院存在的意义。
在知晓了这个无助的生命的遭遇后,妇人将她紧紧护在怀里,摇晃着双臂安抚,轻轻对着逐渐睡去的她念道:“今天是白露,你就叫白露吧。”
随着白露日渐长大,一个疑问始终在妇人心头挥之不去: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遗弃白露这样惹人怜爱的孩子。
白露不仅身体健康,容貌也日益出众,小小年纪便已展露出倾国倾城的潜质,智力更是远超同龄孩童。
妇人从未停止在市里打听有关丢失婴孩的消息,即便是外出远行,她也会一有空就在当地留意寻人启事,然而始终一无所获。因此,她只能将白露的画像交给各地警署,期盼着有一天,白露的亲人在看到画像后能前来相认。
然而,在福利院里,白露这个“正常”
的孩子,在其他人眼中,才是真正的“异类”
。
“疼吗?”
妇人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白露脸上的血痕,柔声问道。
白露摇摇头,神情中有股不属于六岁孩童的成熟。
妇人见状,更是怜惜起来,心中既愤怒又无奈:“这群顽劣的孩子真不懂事!你告诉楚妈妈,是哪些人干的,我等下就去关他们禁闭。”
白露继续摇头,语气温和道:“楚妈妈,没事的,别怪他们。他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把我变成同类。”
楚妈给白露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速度不由自主地减缓,心疼道:“那也不能这样伤害你啊!露露你瞧瞧,脸上的旧伤都快好了,他们又给你抓花了。女人家的脸这么要紧,你也不反抗一下。”
白露小手抱住楚妈的手腕,用稚嫩的声音安慰道:“楚妈妈,我真的没关系的。兄弟姐妹们还小,不懂怎么表达情感,等长大些就好了。我这些小伤不严重,不用麻烦楚妈妈了。”
楚妈闻言,眼眶不禁微微泛红,她紧紧抱住白露,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露露,你太善良、太懂事了。但善良也要有个度,不能让自己无端受委屈。楚妈妈会保护你,直到你找到真正的家。”
白露也抱紧楚妈,轻声道:“楚妈妈,这里就是我的家。”
年幼的孩子会逐渐长大,人的欲望也会随着年岁变化。
开元八年,白露年满十六,她已离开龙邑福利院自谋生路,原本这对一个身心健全的人来说,这并非难事。然而,白露的遭遇让她始终难以融入周围的环境。
福利院里的兄弟姐妹并没有随着长大而停止对白露的欺凌,相反,手段和程度变本加厉。于是,楚妈为她在院外单独建了一个小棚子供她居住。
然而在人类社群里,能否独来独往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意愿所能决定的,白露居住的棚屋并未因此远离那些前来滋扰的兄弟姐妹。
当她踏上独自谋生的道路,渐渐发现外面成年人的世界和福利院里没什么不同,只是“欺凌”
的方式变得多种多样,她每天都必须面对异样的目光、过度的关怀,以及难以避免的骚扰。
童年留下的伤痕并未削弱白露外表对他人的吸引力。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初见之时,总会被她那身躯与容貌所吸引,紧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溢美之词,仿佛她的能力、品质与灵魂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
这种现象愈演愈烈,同事与上司无休止的追求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工作,而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同样成为侵扰她私人生活的入侵者。
白露不认同“红颜祸水”
,太祖皇后和她培养的女官早已证伪了这种观念,她坚信自己身上一定有某种未知的“诅咒”
。
于是,她拿起刀对着自己。她将皓如初雪的肌肤变得坑坑洼洼,让瑰姿艳逸的容貌隐藏在纵横交错的疤痕下。
此后,她毫不遮掩身体各处的丑陋伤疤,而是如同常人一般穿着外出。
他人有所收敛的觊觎给了白露看清他们眼神的机会。她察觉到,尽管这些人目光聚焦于她,却仿佛并未真正看见她本人。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透过玻璃看一幅画,虽然视线是重叠的,而人不会选择将焦点放在只是为了保护画作而存在的透明玻璃上。
然而也正因如此,令人生理不适的外表对他人的影响越来越弱,他人对白露的欲望足以穿透任何表象。
新历二年的某个深夜,白露避开零星的人群,去往城市里偏僻的角落拿取预定的物资。
白露背上沉重的包裹让窄若削成的肩膀低垂了许多,细如约素的腰肢也因负担而像河虾一样弯曲,她缓缓行走在漆黑一片的回家路上。
白露额头凹凸不平的皮肤组成了一道道引水渠,让汗水很容易流进白露的双眼,她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喃喃自语:“下回应该租一辆车,这样能一次性备更多物资,减少出门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