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引他进了府,流云一看竟是兆凌。当即满面凄然,也顾不得许多了:“圣上,臣求您救救舍弟吧。都怪微臣不好,臣不该说了几句重话,他便嚷着自己身子是铁打的,好歹回凉州老家去。我劝他敷药,他竟然连我的话都不听。”
“如今,他人呢?”
“说着胡话,躺在自己房里,谁也不见。一整天,水米不打牙。”
“快,带我瞧瞧他去。”
“是!”
“卫流云,朕告诉你,谁都可以责备流光,就你不行。你知不知道,流光这棍子,事实上是为你挨的!”
“这话怎么说。请圣上明示。”
“前日草诏发下,按例由你去执行。你做了什么?”
“这——”
到底这几句没来由的话从何说起,看官少时便知。此时且说这二人快步转过一片白梅林,过了书君帝御笔题词的“流云戏月”
桥,又走过卫流云与书君帝唱和而题词的“黄鹂鸣翠馆”
,一眼看去,卫流云在那小馆门上,画了一幅“黄鹂依柳”
图,馆外种的是柳树,如今却只能见到优雅的树影。卫流云在《黄鹂依柳图》上,题写四句跋道:“春晴正好观杨柳,系住王孙不令归。黄莺也有留人意,自在枝上自在啼。”
,两人走过了这“黄鹂鸣翠馆”
到了一处小池塘,见昔日榜眼擅画使李荏苒,题写了一个池名:“赏荷塘”
,正是:“初冬乍冷怜鱼瘦,残荷方凋惜水凉。牡丹不发秋花落,让与寒梅独自香。”
看来看去,快到流光所居“绾光阁”
了,却还不见一处是叶惜花所题。兆凌问道:“流云哥,这些馆阁,雅致非凡,却怎么没有我姐夫的题咏呢?”
“圣上不知,此乃是先帝爷有一年大寿次日,偶尔有兴致,请我等数人游赏高越园,而后又到寒舍小酌,驸马爷当时听说是染病,所以便不能来了。我一向有心邀他补上墨宝,他有一回真来了,却把这风雅之作,白白交给了舍弟一介武夫啊,说起来可惜。”
“哦,如此我们益发要快些了。”
时不觉到了四更,两人往绾光阁来,到门口,只听一片嗖嗖剑声。“哎,不接驾也就罢了,这般伤势,还在逞强!”
卫流云说了这句话,就往里冲。“你且稍待,我知道,他是怨我。等我去劝劝他,若不好时,你再去劝,如何?”
兆凌说着,独自一人进入流光所居的“绾光阁”
,只见阁前有一大片空地,两边目之所及,俱是斧钺钩叉各样兵器,其余便是一片红梅,雪势渐大,雪花中,只见流光使双剑在斫梅树,血一般梅瓣纷纷零落在素雪上。兆凌不爱梅花,因为他素来最怕寂寞。但如今见卫流光不知惜花,也有些不忍。
“住手!它哪儿对不住你了?砍坏了这些梅花,也可惜。流光,你的伤不轻——”
“圣上,你以为我只会使双锤么?我会的兵器多了!可是,在你和我哥的眼里,我永远比不上何忠义对吧!对,他是状元,我只是个副榜!我虽是驸马爷惜花郎将我送进考场的,但是副榜是我自己考得的,我没靠任何人!”
“谁说你靠别人了!我姐夫也没这样想啊。”
“可我哥这样想,忠义这样想!”
“我替你说说他们就是了,流光,好兄弟,你伤得不轻——”
“我哥是文人,他不看重我,我不跟他计较;忠义是觉得我的资质不如他,我也不在乎,可是,凌哥哥,你呢?一样是打架,你却只打我,不打他!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是状元,我是个副榜吗?”
“不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任何人都有个亲疏远近,在我眼里,朝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当初在玉版山上,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命;后来你明明知道伏天的灵力可能会伤了你的身子,可是你还是努力攻城;姐夫不在,我身受重伤,没有一个别的大臣主动进宫来看我,只有你想方设法、找尽借口,也要看看我,陪着我,安慰我;流光,这些我都没有忘记!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啊!我曾经答应过你,只要能和你做兄弟,我愿意当粗人,当那粗到骨子里的人。我愿意把姐夫和叶大人交给我的那些文墨通通忘了,那些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不对吧,当初你对惜花郎那么重情义,可是如今你对我呢?我是私调兵马啦,我是和他对打来着,可我那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威信,为了你的江山能够稳如磐石!你却在我喘息未定的时候,打了我五十棍子。你知不知道,你打疼我了,你打疼了我的身子,你打疼了我的心!”
“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不能没有你啊!我不能让人找到口实,趁机把你打压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啊!你知不知道,私调兵马是死罪,在军营演武场打架是重罪,按祖制,如果一旦被人参奏,你就会被流放或贬谪。我舍不得你啊!可是我地位未稳,真有大臣抬出这些来,那就不妙了!”
“真的?你为这才打我的么?”
“也不都为这事。你知道么,昨日午后,你哥为了张贴那份草诏,他的属下和桂王爷发生了冲突,桂王爷这才纠集了宗族人等到太庙去闹;不想你又出了这事儿。如此一来,就会连累你全家呀。”
“凌哥哥,我没事儿!呵呵,没事,我真的没事了!”
卫流光将宝剑往地上一扔,笑着走过来,“哎呀,别听我哥的,他说我动弹不得,水米不打牙,你就信啦?我那是对他撒娇!你看看我?我不是好好的嘛!一开始是有些疼,可现在好啦,你看!你看呀。”
兆凌眼眶湿润:“那军棍总是实的,棍子又不会绕着你走。快进屋,你哥担心你,让我先看看你。进屋去,走吧。”
两人相随进了阁内,进了屋内,兆凌就明白了卫流云对这个二弟的宠爱,阁内陈设,什么都是最好的。正堂墙上,是惜花的亲笔,画的是一丛山茶,题的是旧词作《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兆凌一笑:“想必姐夫题画之时,你还没入住吧。”
“谁说不是,这里原是我嫂子卢氏的妹妹往来时所住的房间,只因那首诗里,正好有我的名字,这画儿又是惜花郎画的,你知道,我也崇仰惜花驸马,别的不说,没他我进不了考场。所以我哥当时让我挑一处住下,我就挑了这儿。”
“原来如此。快让我看看你的伤,你看看,这小桌上,你哥给你留了金疮药呢,你自己不敷,也不让别人给你敷,是不是?”
卫流光顽皮一笑:“我猜你会来看我的,所以就等你给我上药呢,来啊,给本将军上药!”
“在下领命。”
两个虽说嬉笑玩闹一如平时,但一见流光背上的伤,兆凌立时心生不忍,只见他整个背上一片青紫,伤痕累累。兆凌一边给他上药,眼泪便如断线之珠:“怎么,怎么打成这样?流光,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
“是我惹的祸,不怨你。我哥说了,我也该收收心!好啦,别像个女人,凌哥哥,你这样对我,我就算为你死了——”
“胡说八道!谁要你的小命了?我要永远留着它,好让你一辈子跟我做兄弟!”
“好,咱们一辈子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