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思林引军出关之后,皇帝首次朗声笑了出来,又对定权招手道:“太子上前来,代朕将此信谕知诸公。”
定权遂趋前,双手捧过羽檄,先大略看了一遍,方照本宣读道:“长州镇守副都督河阳侯顾逢恩携承州都督兼长州镇守督军副使李明安谨报兵情:镇远大将军武德侯顾思林师出回雁山以西,深入朔漠近百里,觅敌为战,斩首千二百余,擒获寇将某人,擒获俘虏若干,收缴兵器辎重若干,将军引师继续北向,遣军使回报,臣等不敢怠慢,即刻具书以达天听……”
此后又有请旨如何处置所擒敌将俘虏及颂圣官话等语。
语音方落,两班朝臣不待皇帝示意,纷纷出列致贺,致贺之余难免交头接耳。中书省及枢户部首长难掩满面喜悦之色,索性当众互相拱手致意。定权将檄文奉还御座之时,竟听得皇帝轻轻舒了一口气,方欲辞下,忽见皇帝轻轻向他摇了摇头,不解何意,向皇帝身后稍退了两步,叉手待命。及群臣噪动稍缓,忽闻皇帝开言道:“此捷乃朕御极以来之大盛事,此皆赖列位臣工尽忠国是上下同力,方得此大幸,朕心甚慰。”
又转眼看了定权半晌,颔首道,“太子亦辛苦。年来众卿常以国朝家法向朕进言,朕岂不知储副以养德为本,只是此役为国家之最重大事,朕以
为天子庶民,当各有职责担当,无一例外,是以也叫太子间或亲至省部,勘察事务。耳闻目见,太子办事稳重处分得当,国有储君如此,朕心甚慰。”
定权自正位东宫以来,从未受过皇帝如此褒奖,何况还是于大庭广众之下,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赤,也不敢抬头分辨皇帝脸上的神色,忙跪倒回复道:“臣不过奉召转递陛下旨意,效驱驰奔走之力而已,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他惺惺作态,群臣自然也跪倒一片,齐颂“陛下万岁”
“殿下千岁”
一类赞词。皇帝含笑命众臣起身,又吩咐无论官阶高下,在场者皆赐御酒一壶,散朝后各自领取。方对定权道:“太子今日陪朕午膳罢。”
定权站起身来,虽犹觉头昏脑涨,仍不忘去察看群臣当中赵王的身影,但见他微微衔笑,虽无人注目时亦是一副平和安详态度,仿佛周遭一切皆与他丝毫无干一样。定权跟随皇帝由回廊转入后殿,一缕清风拂过,热烫的面颊逐渐冷却下来。膳前更衣时,他终于低头微微一笑,再次体悟过来:这是由她经手的,革带束得太紧了。
此日逢月初,赵王在朝会后,依例前往中宫殿向皇后请安。他虽是皇后的少子,素来却并不如长兄和母亲亲近,以往按制定省,不过以全礼仪为主。只是今日见皇后神情似颇憔悴,私下询问宫人方得知,皇帝已逾二月未曾蹈足
中宫。自齐王事发后,她的心情原本抑郁难解,对皇帝的态度较前也更加患得患失,顾及此节,定楷遂留下多劝慰了她几句。既到了用膳的时候,皇后挽留,便也不再执意推辞。
因此事皇后似乎颇为欢喜,忙命宫人吩咐膳房临时多增添了几道菜。一时齐备,又忙命人给定楷布了几箸酸笋和鲥鱼鱼干,勉强笑道:“这时节鲥鱼难得,我记得你哥哥最喜欢这东西,你口味随他,素来也爱吃,就多吃些罢。”
定楷谢恩笑道:“是。”
她既然提起了定棠,定楷便一边拣起鲥鱼慢慢吃尽,一边随口问道:“大哥近日有信给嬢嬢吗?”
皇后呆坐了半日,方道:“上次来信还是八月底,说王府地处卑湿,破败不堪,待要重修,又恐你爹爹怪罪,便这么一直拖着,如今便要入冬,也不知如何了结。”
定楷宽解道:“嬢嬢不必过于忧心,儿这几年俸禄倒还存着些,大哥既然需用,着人带给他便是了。”
皇后摇头道:“你如今还小,尚不知需用钱处,等到将来娶了王妃……”
此语未完,两行眼泪便定定直落了下来,泣道:“娘只有你了,你再离了娘身边,娘这生可怎么过得下去?”
定楷连忙投箸,趋上前亲自替皇后拭去眼泪,也不还座,就势偎在皇后足下,劝慰道:“爹爹一时并没有给儿指婚之意,嬢嬢也不必过于担忧。”
皇后摇头道:“
你怎知你爹爹的性子?当年孝敬皇后还在的时候,你爹爹看她的那副神情,连我都觉得齿冷。几十年夫妻,万没想到,到如今我也是没能够逃过。娘已经这样,拿什么来庇护你们兄弟?”
伸手凄然摸了摸定楷的额发,道,“我跟你爹爹说了几十年,也没能替你几个舅舅讨来半个实职要缺。我并非是要替娘家人要官爵,只是实在不忍心看你们兄弟日后白白成了人家的……”
定楷连忙喊道:“嬢嬢!”
一面回头,叱令宫人道:“此处有我服侍便可,你等先退下罢。”
皇后苦笑道:“当日怎么能想到,要跟自己儿子说句体己话,也到了要避人的地步?”
定楷拉起皇后双手道:“嬢嬢言重了,陛下实在是因为前线的军情要紧,或者也是害怕带累嬢嬢忧虑。今日朝堂上,已有首战捷报返回,儿见陛下圣心大悦,连带太子殿下都大获褒奖,想来不日便会前来看望嬢嬢。”
一番话直说得皇后面如死灰,颤声问道:“陛下是怎么说起太子的?”
定楷淡淡一笑,转述道:“陛下道国有如此储君,堪慰圣心。”
皇后冷笑点头道:“这么说,果真是要将我母子视作寇仇,拱手献人了吗?”
定楷微露讶异之色,问道:“嬢嬢何出此言?”
皇后道:“你不知道,前月陛下就欲封阿元郡王爵,听说是太子力辞才作罢。陛下宠爱皇孙,是世人皆知的事
,只是我先前只觉得陛下年事渐高,人老了疼爱孙子也是常情。只是如今看来,莫非竟是陛下自觉近年来圣体违和,要趁此机预先立出皇太孙来,以固太子储位,以安巨戚之心不成?你兄弟对他跪拜也便罢了,日后还要对那贱婢之子俯首称臣。你哥哥也……便罢了,只是你素来老实,不曾有一言一事得罪他处,娘怎么忍心看见你也受了娘的牵累?”
定楷沉默半晌,站起身来,将皇后轻轻揽在怀中,低声说道:“母亲这话,儿私下也曾想过。儿虽然老实,也并不是肯一味受人欺负之人。”
皇后一惊,从他胸前抬起头问道:“你要怎么?”
定楷的声音已经有了些喑哑:“儿只求自保,只求能保母亲哥哥无恙。”
一面低声对皇后耳语道,“母亲可否传信给大哥,过去翰林中有曾受他大恩者,如今已转入御史台。请哥哥作书,晓以旧日情谊、利害关系,或可请其在途穷时为我母子一鸣。”
皇后迟疑道:“他是待罪宗藩,怎能交通外臣?若教陛下得知……”
仰首又看了看定楷的模样,良久终于咬牙道,“我或可去书一试,只是你务必万分小心,切莫让人再抓出你哥哥的把柄来。”
定楷点头道:“儿记下了。若有回复,请母亲交付与儿,儿自会设法打算。”
皇后慢慢站起,捧住他的脸孔打量他半晌,突然咬牙道:“楷儿,娘对你不
起,娘不该将你也牵连进来。”
定楷摇首道:“儿虽愚钝,岂不知唇齿手足相依之理?”
及劝得皇后止泪,又唤人来为她重新妆扮,定楷才辞出宫去,回到府中,天色已近黄昏。府中内侍替他更衣时,赫然见他颈后至脊骨一线皆已是暗红色,其上发起了一片细密的疹子,受惊不浅,忙前去禀告长和。长和入内,只看了一眼,便问道:“殿下今日入宫,可又是吃了鲥鱼?”
定楷点头笑道:“就你眼尖,不必声张,取一帖清火的药煎来就行了。”
看着他出去,慢慢自己穿上衣服,一手无意识地想去抓挠,却又硬生生地定在了半空,缓缓撤回。这是他早已习惯的事情。
赵王定楷在日落前自嘲地一笑,世人皆有擅长之事,他那今日在朝堂上出尽风头的兄长惯于忍痛,而他却惯于忍痒。只是也许人皆不知,痒其实比痛更难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