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想到这些,季方良算是从烧杯里拣回了脑子。
志愿者签的生死状——免责协议——只对请不起律师的穷人生效。若是以赛亚死了,他那鬣狗般的两任前妻都会想方设法地从亡夫的尸块上再收获一笔横财——错了,是三任或者四任前妻,鬣狗通常是成群结队的——而季方良惧怕惹这官司。
司然没说话。季方良是来谈价的,想为他那资质平平的女儿再讨点好处。
果然说完这些季方良话头一转,声音变得真挚起来。他说那些风险他都会去想法子的,毕竟这回《子文说》的解约风波全靠司然摆平,若不是布扎伸出橄榄枝,季子文的老东家不会轻易放人。
司然听到这里轻声笑了。
季氏制药前身叫做凯莱,三年前被季氏集团收购。
凯莱搞过不少罕见病新药研发。药研集团和基金并不认可它们的商业潜力,而完成实验室验证的学术团队在大小期刊上占了几个豆腐块之后,也不愿再为制药花费精力。
前董事长祝瑞只好将一个一个的项目束之高阁。
季氏入资之后,祝瑞曾尝试争取新的研发资金,但大多被季方良否了。
因为和祝瑞有旧,这七八年周予淮救济过他不下十个资金告竭的项目。周予淮雇了专精生命科学知识产权的律所,敲开各个罕见病慈善组织的门,请来高校实验室做背书,拉政商要人站台,甚至去社交网站做众筹。
钱到位了,这些项目仍是大多死在了一、二期临床实验中,仅有一款新药通过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上市。那个研发成本不过两百万美金的项目,如今贡献了季氏每年两成的利润。
可惜因为研发理念的冲突,祝瑞如今早离开了季氏。
不过季方良依然严谨地保持着他那芝麻大小的格局。仿佛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拈着天平,左边是以赛亚苟延残喘脓液横流的余生,右边是季子文金光闪闪不可一世的前途。交换的条件相差一盎司,季方良也是不肯的。
于是司然把手里那枚一盎司的硬币摆上去——《尤箴》和if基金会的合作。
对面听罢,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翌日清晨,司然照旧开车去切斯特岛。天阴,海滨迷朦着晨雾。司然打算在后院种些豌豆荚。他从露台端来两天前泡着发芽的豆子,蹲在花坛边,按照算好的间距一颗一颗仔细埋进去。
豆荚缠绕着搭架生长,它需要这主心骨,要是找不到搭架,它就会依附到最近的植株上,是种没什么骨气的苗苗。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被燃料、化肥和牛粪便里的氮污染熏得发臭的世界里,豌豆的根瘤菌会吸收空气里的氮,合成养料。珍贵,坚韧。相较而言,玫瑰多余得像是人们永远闭不拢的嘴。
往地里敲着木条,司然余光瞥见二楼窗户一晃而过的白影,飘飘忽忽的,像是悬崖上摇摇欲坠的蒲公英。这些天他来后院,乔卿会默不作声地在远处看,匿在卧室窗帘后面,或者蹲在门廊下。司然佯装没发现她,哪怕看一眼,她也会逃走的。
扫了后院的落叶,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直接离开。他去海边跑步,回客房冲了凉,然后坐在客厅等乔卿。乔卿下楼后,司然告诉她说要去西海岸见几个投资人,周五再回来。
可能是他说话的口吻太生硬——周予淮曾调侃这在人穷困潦倒之际或许是个坏毛病,有两个破钱之后反倒衬得嘴脸真诚起来——乔卿误以为司然要她接下来这礼拜替他侍弄花草。她说元冬不在,这些事她都会努力去做的。
司然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乔卿问院子里那个有摇杆的塑料滚筒是做什么用的。她抬起头望着他,说不然你带我去看看。
她很少和他对视,目光相接的一瞬司然觉得她说的话他肯定是要照做的。
于是司然领着她走到那个老旧的家用堆肥箱前,打开盖子,指着里边混淆腐烂在一块儿的肥料,向她一一介绍起植物残渣来,这个是菜叶,那个是瓜皮,棕色的是茶叶末,刚倒进去的是蛋壳。
他细数到掉落的松针时,乔卿笑着说她明白了,这是在煮魔药。
司然侧过头看她,被那个笑容晃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原来肥料能讨得她高兴。良久回了神,司然才把滚筒的塑料盖关回去,右手肘僵硬地保持了奇怪的弯曲角度。
乔卿问他为什么肥料箱有个摇杆。她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但还是收回手去。
“为了翻转废料鼓,方便空气从通风孔进去。”
司然拉着把柄转一圈给她看。
乔卿认真地点头。
“氧气。”
他生硬地补充:“微生物需要氧气才能降解废料。”
乔卿又点头。
“还有排水。”
他坚定不移地要将有机化肥作为今日同妻子之间最重要的话题,“肥料里不能积水。翻转之后,多余的水分会从通气孔沥出来。”
“好。”
乔卿听见了。
“里边的东西越重,滚筒就越难转起来,所以不用堆太多肥料。”
司然后脑都麻了。赶紧闭嘴吧你个傻叉,他告诉自己。
“我明白了。”
乔卿说。
他无法克制地郑重地继续:“以前没有滚筒的时候,得自己拿松土叉在垃圾箱里翻转废料。”
“肥料滚筒是一项优秀的发明。”
乔卿也严肃地认可。
中午十二点司机阿岩来接他去机场时,司然仍孜孜不倦地揪着化肥滚筒的话题不放。他甚至忘了早上七点来这里是为了和她谈谈昨晚的事——他认为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对她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