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局势瞬息万变,萧谨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冷落陈则铭,独孤航看不透理由,但看得到现象。
这一天他与杨如钦扯到这件事,杨如钦虽然一介布衣,但与士林众人往来密切,对形势的了解远胜过身处其中的独孤航。杨如钦道,皇帝对陈则铭起了猜疑心,这不是好兆头,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
独孤航很厌恶他勾画的这个远景,试图把话引开,但杨如钦的情绪已经被这个话题勾得沸腾起来,他低声道,陈则铭要完了。
独孤航猛地站起来,刚才他毫无疑问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和不怀好意,杨如钦就如同嗅到了肉味的狼一样难以掩饰自己的欲望和亢奋。独孤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些痛恨和质疑突然爆发了。
他憎恶他这个表情,这个神情使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这个人与他分属两个阵营。
他们是敌人。
独孤航拔出剑,用那雪亮的三尺青锋封住杨如钦打算继续下去的不明企图,他惧怕他的巧舌如簧改变了自己此刻的决定。
他似乎从不认识这个人似地瞧着他,直接喝令他滚出去。
杨如钦定定看他,似乎不明白只是短短一段对话,为什么便引出了这样严重的后果。仅仅片刻之前,他们还相谈甚欢。
那个对峙的沉默瞬间,像一把利刃挥过锦缎,将他们美好而短暂的交情一分为二。那原本就是虚假的,独孤航却曾温情地希望那能长久些。
杨如钦临走前,走近他,伸手搂了搂他的肩,温柔而担忧地说,“你要自己小心!”
这个拥抱使得独孤航又有些迷惑了,他真恨这样软弱的自己。
之后他很久没见到杨如钦,直到有人举荐杨如钦再度入朝为官。杨如钦自诩风流才子,本来言谈风采都有过人之处,萧谨一见之下果然为之心折,立刻将他封为礼部尚书,官至三品。
独孤航是知道这些的,他觉得真是天不遂人愿。
在独孤航看来,人和人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这样不尴不尬的状态最是烦人。你说要是偶然碰上了,到底是装看不见好还是不认得好呢,这也得费心思量不是。
还没等独孤航把这态度定下来,见面时杨如钦那边已经笑眯眯打上招呼了,笑容里看不出半点罅隙。当着众人的面,独孤航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杨如钦之后每次遇到他总是这样很关切的样子,日子一久独孤航不免有些内疚起来,倒觉得之前只怕确实是自己小题大做过分敏感了。
终于有一天,杨如钦拎着酒菜上门,把门敲开的时候,笑着说他来赔罪。
独孤航的手还撑在门页上,一时间,真是关上也不是,不关也不是,竟然愣了半晌。
酒过三巡,杨如钦一如既往地开始发酒疯,他蘸着墨在院墙上涂抹挥毫。那是幅山水,墨汁顺着墙往下流,淋淋漓漓。
他回过头的时候,说:“我们结拜吧。我年长做哥哥,你年纪小做弟弟。”
独孤航看多了他酒后失言,也不说话只是笑。
杨如钦见他分明不把自己的话当真,居然真回屋搬来香案,燃香斟酒,跪下来对天盟誓,要与独孤航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完扯着独孤航拖过来,逼他照说一遍。
独孤航看了他半晌,想要拒绝,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开不了这个口,最终他撩袍跪下来,一字字跟着他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与杨大哥今日约为兄弟,纵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杨如钦瞅着他直笑,似乎是喝多了不甚清醒。
独孤航想自己真是疯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有点欣喜,好像心里很踏实那种感觉。
起身的时候,杨如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独孤航伸手去扶,刚接到人,便感觉唇边一软。他骇了一跳,猛地撤手,拿袖子往唇上擦了几下,恼道:“杨如钦,这就是你做大哥的样子?!”
杨如钦笑道:“有时候大哥还真是这么做的。”
他喝得两只眼的眼角都泛了红,天晓得他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
独孤航不是没听过契兄契弟的传闻,听他这么一讲,头皮都炸了起来,猛地抬脚将那香案踢倒在地。
杨如钦突然扶住了他的肩,低声道,“是玩笑……真是玩笑……”
独孤航转过头,看到杨如钦一脸认真看着自己,那醉意早已经去了七八分,此刻他眼神复杂,似乎颇有些怜惜和不忍。
隔了片刻,杨如钦放开他,朝他笑了笑,拱手为礼,“愚兄向你请罪,这玩笑开大了。”
第二天正是独孤航宿值的日子。
白天出入宫廷的人太多,所以禁军换值通常都在卯时之前,大家都还在梦乡的时候,而且整个过程要赶在早朝之前完成。
因为宿醉,独孤航差点就睡过了头,还是杨如钦把他叫醒了。独孤航急匆匆赶到宫门前,伸手一摸,忍不住心中一跳,常年挂在身上的牙牌居然忘记带了,这时候也赶不及回去拿,只能在禁门领了块普通校尉的鎏金铜牌才入了宫门。
令牌是出入宫门用的,分很多种,不同身份对应的质地样式也不同,如校尉军士小厮们为铜牌,匠人为木牌,内官及各常朝官为牙牌。通常都是在入禁门的时候领牌子,出禁门的时候还牌子。只有牙牌可以常年随身携带,被人们视为身份的象征,独孤航因为镇守静华宫,经常出入宫闱,才有这么一块。牙牌上刻了所有者的官职及姓名,通常情况下旁人拿着是没用的,外借或者丢失都是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