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前开始,洛赛提一直在明催或暗示阿卡路尔睡觉,因为睡着之后就可以把扰心的事暂且忘记。
阿卡路尔的情形实在教人担心,虽然他已经不再发抖,也开始有意识地说话,可却是断续无章,想起来时说上几句,随后又沉默好半天,心思不知跑到了哪里。
洛赛提不禁犹豫,要不要用魔法将他直接催眠算了。可是,那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无计可施的洛赛提探手摸上他的耳垂,不料却触到一个异物,很小很硬。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一颗耳钉,但钉尖在前,钉花在后,所以肉眼很难看出来。
「这是什么?」洛赛提捏着耳钉问道。它的样子有点怪,细细弯弯像个月牙,但其中一端延伸出小段,倒令它看来像是一把带柄的月牙形的剑。
「嗯?」阿卡路尔困惑地看看对方,蹙眉思索好一阵,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这个么……」一抹浅笑浮现在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缅怀,这使那张刚毅的面部曲线显得柔和了许多。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要隔绝外界,把自己锁在回忆里。
「是坦格拉硬要我戴上的。」
「坦格拉?」
「嗯,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这小东西,总之他很坚持让我戴,他说『只要把这个戴在耳朵上,不管离多远艾尔爸爸都能听见坦格拉的声音』。」
他按住额头,忽然轻笑出声。
「那傻小子满脑幻想,成天胡言乱语,可我倒头一回希望,他说的能够成真。」
话到这里他又沉默了,双眼静合,像要睡了。但洛赛提知道那不可能。
翻身伏卧,凝眸注视着眼底的人。
那曾是一张多么神采飞扬的脸啊,然而现在,就连微笑都是悲伤的,有形无神,因为心底深处有个地方被挖空了,深深的悲伤就刻在那里,渗透进他的每一行每一语。
喜欢他,这是无庸置疑的,不论他是否同样喜欢自己,也不论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都绝对不会改变。
但独独这个连呼吸都弥漫着伤痛的他,他不喜欢。
一路走来,他们付出了太多太沉重的代价,不该不快乐,更不可以不快乐。但如今,他却感到艾尔快乐的权利被彻底剥夺了,被这个身为妖魔的自己。
不该这样的。
他不祈求艾尔每时每刻笑颜以对,但至少笑了就该真心,该像一个真正的笑,否则不如不笑,哪怕掉眼泪也会让他好受一点。
如果让艾尔失去笑容的元凶就是他,那么,他愿意拼尽全力把它挽回。这并非出于愧疚,只因为对他而言,这个人的音容笑貌就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藏,他必须把这一切留住。即使,他不能拥有……
拉下对方的手,在额心落下轻柔的,摄魂的一吻。
「如果明天乌云蔽日,我会割断我的头发为你做出一个太阳。你什么也不必担心,睡吧,艾尔。」他软语细喃。
没有回答,因为被施以了魔法,阿卡路尔应声便睡了过去。沉睡中的面容,尽管不若往常逼人的英气,但终于不再显得那么悲伤。
洛赛提把两件斗篷一齐覆在他身上,静静地望他许久,瞳孔的颜色越望越深,仿佛融入了深海里。
直至感到再不走这一夜就要被徒徒望过去,洛赛提终于站起身,捡根树枝在周围画了个圈后便离开了。
他走得并不远,最终停在一条长河边。因为没有风,整片水面平静无痕。
这是一个静谧得令人窒息的夜。
他抓紧时间,用指甲划破掌心,让血滴进河中。血一进水,河面上立刻平空生出圈圈涟漪,无边际似的朝四周扩展。在涟漪中心,汩汩水柱异常地涌上半空,随着水越汇越多,一个高挑的身影逐渐成形,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赋予了颜色,虽然浅淡,但已能看得出容貌与表情。
她直立水上,目光在岸边落定,未发只字片语。洛赛提默默承受着她锋芒如针的审视。
良久,娜尼茜娅终于开口,以一种充满讥讽的语气。
「真是稀奇。你居然主动呼唤我?我的好孩子,可不要……」
话音骤停。
当洛赛提忽然半跪下去那一瞬,她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是素来心高气傲的洛赛提第二次在她面前跪下。上一回,是在订立誓约时不得不为的形式,那么,这一回呢?……
「娜尼茜娅。」
洛赛提平稳的声音不卑不亢,但没有人能怀疑,对于面前这位女子,他至少是尊重着的。
「乌尔一战虽然非我所愿,但我不会为之向你道歉,因为作为一个毁誓者,我不希冀你的原谅。伊森迪纳魔军将会重归你手,请你不要利用他们插足人类世界。成不成功只是其次,但如果因此失去众心就太不值得。」
娜尼茜娅没有接话,也不知是否不以为然。
他停了片刻,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要呼唤一位名叫曼彻斯的神使,而这只有千年以上的妖魔才做得到,我希望你帮我这个忙。」
说到正题,娜尼茜娅冷淡的双眉这才动上一动,阴霾如雾渐次布入眼中。
「你竟要呼唤神使?」她问,语气中讥讽更浓,「这难道又是为了那个人类?」
「是的。」
让她意外的是,洛赛提居然直面承认。
「我知道你对他心有芥蒂,恨不得除之后快,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对他更加重要。我请求你,帮我呼唤曼彻斯。」
娜尼茜娅真的呆住了。
这是洛赛提第一次对她使用「求」这个字眼,甚至还是为了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