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讳不详,曝尸荒野总不像模样,兵士们合计着冒雪连夜为这一村老少挖个百人冢。羊毛儿死死拽着她爷爷的手不让他下葬,泣不成声地央求,“我这儿还有几文衬银,求大人开恩!能不能给我爷爷单独掘个墓…”
骨肉分离,惨绝人寰。秦宁眼圈猩红,陆坦黑着脸,半晌,他对她道,“你先睡去,这孩子自有人照看。”
秦遇安如何睡得着,问那二位郎君,“现如今该当如何?”
总不能听之任之,放任这一伙蝗虫撒野。众人义愤填膺,冯嘉阴沉沉摇头道,“能有什么办法,那毕竟是当朝太子。为今之计,唯有带着尚方宝剑和圣旨去见太子,规劝殿下对手下严加管束…”
“还是「将在外」的事,且不说这伙人本就是受了李垚的授意,即便他假意应承,急行军在前,他的令在后,也于事无补。”
这便是秦遇安头里讲得「讲规矩难活」,陆大人的分析鞭辟入里。
秦宁颔首,抚着那孩子的后背安慰半晌,转头看向了一脸沉静的杨探花,“先生可有什么高见?”
遇见真事儿,沉默不语的往往才是真有主意的。杨宜简坐在方桌跟前,食指轻点着粗木桌面,“大小姐最近可曾听说坊间那些传言?可有几分相信?可还记得「人言可畏」和「水可覆舟」?”
秦遇安拈起凉透的茶盅,茶已冷到沾上门牙都觉得凉。一滴茶水顺着茶盏边缘缓缓落下,在塞外的清晨里落地成冰。
离齐家村几十里开外尺州最大的市集午时方才开市,卯时未到,勤劳的店家便开始早起备货,开门后好多赚点辛苦钱。
晨雾茫茫,云霭纷纷,忽然,阵阵梆铃声由远及近,在安静的街市里尤显突兀刺耳。
陆续有人探头出来寻这响动的源头,却见雾霭弥漫的街道上,一身长不足五尺的少年,披麻戴孝,左手执着一领七尺余长招魂幡,随着他踉踉跄跄的脚步,足腕上捆着的梆铃一步一响,回荡在凛冬时节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显得尤为诡异阴森。
待那一缕幽魂凄然走近,众人方才看清,泛黄的麻布上赫然写着五字血书:「卖身葬祖父」。
随着那少年郎右手腕一起一扬,片片纸钱如枯叶成蝶缓缓散开坠下,上面几行黑线似有字迹。有胆子大忌讳少的蹲下身来细看,只见四行短诗力透纸背,「子坏李塘儿败五常齐家冤魂难止心殇」。
临街的商户多为布衣小户,会盘账算数已是难得,识文断字者少之又少,一时间对这工工整整的四句内含的深意未明所以,但「卖身」都看懂了。
天寒地冻,孩子衣衫褴褛,就穿了双草鞋,好几家的大娘子都生了恻隐之心,从灶上舀了一碗热汤出来,想让这孩子暖暖身,嘱他开了市再来,可门脸打开一眨眼的功夫,那孩子竟凭空消失了,连铃声的回音都消失殆尽。
红日撕开厚厚的乌云,终于在东边露出了头,天色亮了些,邻里间面面相觑,难不成那孩子是积雪捏成的,太阳一晒就化了?又莫非是小鬼趁着月阴未散出来游街?!否则凡人怎么可能遁形得如此迅速且踪迹全无。
可散落一街的纸钱又怎会有假,众人盯着那遍地的白窟窿纸毛骨悚然,交头接耳地猜那诗文到底是何意。
虽不懂什么心什么殇的,但「齐家」这二字好懂,难道是指据此地几十里的齐家村?那边还有不少尺州本地人的亲眷。
越是不懂就越想懂,越不清楚就越想尽快弄清楚。日落时分未到,一则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便传遍了尺州城的大街小巷——昔日宁静祥和的齐家村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全村被洗劫一空没留一个活口…
这不是家仇,家仇顶多是灭门之祸,这是国恨。前一阵子听说大塘前来和亲的玉安公主在东胡屠被人暗算生死未卜,难道是要借机攻陷东胡屠,在来时路上顺便踏平尺州?
当地百姓顿时人心惶惶,尤其是定居于此的胡人,恨不得连夜四散奔逃。也有一部分人不信这个邪,再怎么说尺州在大塘与东胡屠之间中立已久,当真开战得话大塘百姓也会惨遭毒手,可不等这些「自我安慰」的理由立住脚,子夜时分,晨雾里那瘆人的梆铃声又出现了。
传言曲折离奇,入夜城中百姓难以入眠,那「招魂小鬼」被传得神乎其神,一白天的功夫几乎人尽皆知。魑魅魍魉的故事本来就宁信其有难信其无,更何况说是「卖身葬祖父」,可开市后那五尺孩童全无踪影。
好事者巡着铃声跟了过去,果真是个身着重孝脚踩麻鞋的少年郎。有十分胆大者追上前去想看清那少年的模样,他似乎也感知了来者之意,头稍一偏,只见那比月光还苍白的一张脸上,惊现两行猩红的血泪。
当即把人吓了个趔趄,退避三舍再不敢直视。招魂幡如一面白旗,直飘到了城门之下,三三两两壮着胆子跟着的看客以为这一点魂灵终于要飞升离开,可耳边梆铃声骤然停止,转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等抬头望去,围观者当时便如五雷轰顶,惊得魂飞魄散。
但见冰冷的城墙之上,赫然高悬着一副老者的尸身。生前被万箭穿心,周身鲜血淋漓,月光洒在他凌乱的白发上,照进了那双充血浑浊的双眼,老者死不瞑目。
这是一个汉人,且是一位手无寸铁人畜无害的老者,居然被如此残忍地杀害,在场者人人自危。等城门守军闻声赶来,那哭丧的少年连通那具恐怖的尸身又如噩梦惊醒了一般,彻底遁形,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