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笑完了,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说起了一些鸡毛蒜皮:永远不够用的薪水,追也追不上的物价,不省心的女儿,不成器的丈夫……就像他所熟识的面包店阿姨。他忍不住打断她:“你能指引我找到最后一站吗?我想尽快完成任务。”
女人半张着嘴,望了他一眼,换了话题。
“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她问。
这问题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想起很多事来:最后一次与她相见之后,许多年过去了,大家再没见到过她,但都相信她去了更好的地方,过上了更好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创造士们带来预言——她将要回到这里,这是这些年来,王国上下所有人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为了她把整个世界重建了,”
他说,“她会在那里过得很好:有人照顾她,有人陪伴她玩耍,有人扮演她生活中的各个角色,填补起一个完整的世界……即使不是她,任何一个人在那里都会过得很好;但不是任何一个人都会被这样对待。”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儿?”
联络人问。
他咬了咬牙。
“因为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他说,“不可能永远维持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世界是不稳定的,她的状况更加危险……她一定要回来才行。”
回声的呢喃又在耳边响起,像是认同的应和。是,她必须回来,不然——
“你站的那块地方,就是当时我发现她的位置。”
联络人说。
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自己脚下是一块平整稀疏的草坪。他立刻退开两步,总觉得被踩到的草叶都会疼痛。
“这是半年前的事,”
联络人说,“我还记得那天很热,我想趁着早上凉快,来这里浇水……”
“她现在在哪里?”
他又忍不住打断道。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听故事,她会回到镇上的原因,创造士早已告诉过他们,所有人都知道。
联络人又叹了口气,伸手一指:“在那儿。”
她指向的是一栋白色高塔,远远矗立在城市另一头。
“在你去找到她之前,她会一直在那里,”
联络人说,“我的时间要结束了,祝你顺利。”
说完,联络人弯腰拿起收好的水管。再次直起身的时候,她的脸也变成了灰白的模糊的蜡块。她不再吐露半个字,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他望向远处的白色高塔。
新的旅程开始了。
从学校离开之后,他这才注意到外面已经接近傍晚。太阳快要落下,天空泛着半透明的紫灰色。勺子们正在飞往高楼的屋檐,巨大的眼睛缓慢滑过云端。
他在街道上奋力奔跑。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薄脆弱了,但也不全是坏事。那栋高塔所在的位置正好和风向一致,现在的他足够轻盈到能乘着风势,被风推着吹着赶着前进。他飞一般地跑过街道,跑过人潮汹涌的路口,周围的景物在他眼中全部模糊成色块和线条,他没有精力再为其他任何事分心。
他一度感到困惑,甚至恼怒:崇高意志也好,女巫也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联络人的位置?如果这样,他就能在落地的第一时间赶往那里,获得情报,然后顺利去往最后的高塔。但在一路的奔跑中,浮躁的思绪随着步伐沉淀下来,他开始隐约理解——崇高意志并不是在指引他找到她。
来自崇高意志的每一次指引,都让他更靠近她曾经的生活。这或许也是对自己的试探和考验,他想。也许崇高意志想看看,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更进一步了解她过往的组成之后,自己是否还会坚定一开始的选择。
天色完全暗下了,白色高塔也近在眼前。又一阵夜风吹来,他顿时从地面腾起,摇摇摆摆险些失去平衡。他赶紧稳住身体,落下,继续往前跑去。回声帮他固定好了松散的关节,这为他带来很大的帮助。只是不知道是否是与回声的结合变得紧密的缘故,有一些陌生的画面不时出现在他脑中。那些图形往往是断裂的,一块块错杂交叠起来,许多人影重合着出现。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留神,只是不免好奇——这回声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它没有提起过自己被寄托的感情的去向,却跟着自己一路游荡,是为了去往哪里?
“帮助……互相……”
回声在耳边说道。
“我马上就会离开这里,”
他说,“你最好尽快找到下一个宿主。”
回声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重复一些模糊的字眼,如同梦中的呓语。
终于,月亮升起的时候,他抵达了那栋白色高塔。
走到面前他才注意到,这是一栋长而扁的高大建筑,棱角尖尖,并不是远处看到的圆柱形。他绕着高楼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入口,也没有窗户。建筑的墙面是一种粗糙的石材,在月下发出浅浅白光,在他看来,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她就在里面。
他再次抚摸骨戒,闭上双眼,集中精神向崇高意志祈祷。他诉说他坚定的愿望,赞美崇高意志的智慧和全能,祈求能得到最后的指引。
然后,他听到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
……是,为什么自己先前没有意识到呢?因为是她,所以崇高意志才会以鸟的形态出现。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只乌鸦停在自己面前。乌鸦通体漆黑,羽尖上泛着金属似的暗蓝色光泽。它墨玉般的眼睛朝他一轮,安静地振翅飞起。
他立刻追上乌鸦,看着它离高楼越来越近,却没有拐弯,也没有减慢。直到眼看着鸟喙就要笔直地撞上墙壁——下一瞬间,乌鸦安静地滑入那块白色的石墙,仿佛一滴墨水渗入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