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算是头一遭,楚三爷在恼火愤怒之余还显出些无措来。
打杀指定是不成的,甭看沈钏海平日里好似对他这混账崽子不管不顾似的,倘若真出了事,非得跟个疯狗似的不可。
责骂也不成,又不是自家子侄,若是将人气跑了,母亲还不得一拐杖抽死自己?
楚三爷掀着臃肿的眼皮偷偷看了看楚老夫人的神色,拳头还握得紧紧地,却先缩了缩脖子。
管湘君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那不罢休的小霸王道:“家宴已经备好,沈公子请上座吧。”
沈瑞欣然颔首道:“有劳管夫人。”
说罢,便绕着桌子坐到了楚老夫人身侧,路过楚三爷的时候还小声哼了一下,吓得他猛地一缩脖子,生怕沈瑞如同市井传闻所言般,抬手便打。
沈瑞落了座,身后侍立着的仆役才陆续掀开盖子,楚老夫人亲手为他添了一碗热粥。
大约是怕他路上耽搁,因而始终在炉子上煨着,方一入手,便透过青瓷的碗壁散出些温热来,瞬息的功夫便将那点临水的潮气驱散了。
老夫人语调温和宽厚道:“几个小辈顽劣,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沈公子不要介意。”
他们算哪门子的小辈,沈瑞清楚,老夫人这般说不过是半敲打半遮掩着将这事揭过去罢了。
他弯起眼睛笑道:“老夫人不必这般客气,唤晚辈一声靖云便可。”
“此事无碍。”
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道:“更何况,晚辈也并未吃亏。”
沈瑞余光瞧见楚三爷瞪大了眼睛吗,心有不甘地看过来却又有口难言的模样,顿时更觉舒畅。
楚二爷有些探寻的看向自家长嫂:这混世魔王当真是来谈生意,而非砸场子的吗?
管湘君颇有些无奈地撇开眼,明知晓这是个不讲规矩的,偏要逆着毛捋,眼下被抓了又来撑腰的,待人走了,少不得要听母亲训诫。
沈瑞到底顾忌着老夫人的面子,合手道:“晚辈来得匆忙,不曾备礼,倒是路上去了趟元楼带了两壶好酒,想着各位叔伯大约会喜欢。”
“另寻了根老参,送给老夫人,算不得稀罕,聊表心意罢了。”
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道:“靖云已经给楚家送了份大礼了。”
沈瑞勾起唇角道:“两相谋利,老夫人,此局我们算共赢的。”
楚老夫人方要说话,却正逢仆役端了好大的瓷碗上来,揭开盖子里面显出的正是请帖里所说的鲟鱼。
老夫人话锋一转道:“此鱼中都难寻,靖云且尝尝,算是吃个新鲜。”
管湘君一抬眼就对上了老夫人的目光,猛地想起来东家的交代,于是也竭力劝道:“妾身特意寻了江东的厨子来烹制此鱼,沈公子尝尝可合胃口?”
沈瑞目光在二人与那鱼之间周转了几个来回,面露狐疑。
这鲟鱼的确难得,但此般热切……难不成,因着他方才放肆,现下便要毒死他才好?
厅外的假山水潭处传来阵阵清脆的水流激荡声,这点声响穿过横纵交织的木石料子,隆出更幽深的意味,叫听者都好似一并裹在潮气中浮沉般。
沈瑞方还觉着楚老夫人递给他的热粥驱湿,眼下却也不免联想着那碗沿上莫不是沾了什么叫人哑声的毒药,眼见着一计不成,干脆便将毒下在鱼中,就此将他毒死才好。
管湘君只惦记着倘若不成,东家那里大约是不好交代,因而沈瑞越是迟疑,她便越是热切几分。
偏她若是上了心,沈瑞便越是打定主意不肯动筷。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周旋,一个恨不得用筷子夹了送进沈瑞口中,一个两手拇指扣着筷子,半点也不肯动弹。
沈瑞面上含笑看着管湘君,难得地见出点乖顺来,从来横行无度的小霸王头一遭生出点反省的意思来。
按理来说,眼下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那弄潮掀浪的人已然进了中都的棋局,由着满汴朝的人去瞧,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瞧出沈家必死的局势来,因而他同楚家做的这一笔生意,算是抬举了。
楚家千万种算计中,绝不会有今日便将他摁死在楚家宅子里的这一种,但人心难料,沈瑞自己个儿就是个浑的,因而瞧着谁都觉着没憋什么好良心。
“多谢管夫人好意,只是沈某着实不喜食鱼肉,只怕是要辜负管夫人好意了。”
他神色恳切,倒显得多真心似的,只可惜中都城里惯来藏不住秘密。
楚三爷先前吃了瘪吗,眼下最看不惯他这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闻言冷哼一声质问道:“先头宫里可是传言沈公子颇喜鱼肉,特地将乌州进贡的鱼多半赏赐给了沈家。”
他眼皮向上顶了顶,连带着脸上的横肉都抖动了几分,楚三爷自认为威严霸气地直视着沈瑞问道:“不知沈公子何时不喜食鱼肉?”
沈瑞抬眼直对上楚三爷的目光,他弯了弯眼睛,假模假样地笑道:“就在刚刚。”
神色、语调无一处不乖顺的,只是稍一开口,唇舌间便嚼不出什么好玩意儿来。
楚三爷被他的话噎了一下,一时倒好似真被唬住了似的,只是额角颈侧的青筋还一个劲儿地蹦跶,沈瑞瞧了一眼,又轻飘飘地将目光收拢了回来。
难怪长房的儿子死了,便要儿媳来管家,若是落到这么个不聪明的手里,楚家只怕几十年前的劫难还得再来一遭。
楚老夫人看透了他的心思,对身边的丫鬟耳语了几句,没一会儿小丫鬟便给沈瑞换上了包银的筷子。
这点举动说明显倒也不算明显,毕竟谁也不曾将这话摊到明面上来,可若是说不明显,却也实在是昧了点良心,换了谁只怕都要臊一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