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若是不高兴,丢了也好。”
沈瑞方探出不过一寸的指尖忽而顿住,好似被上了什么枷锁般,动弹不得。
江寻鹤仍是敛着眉眼,一副由着他作乱的姿态。
他披了身青色的衣袍,更显出几分远山似的风骨来,手上仍是捏着那本摘抄的册子,指腹挤压出一点不甚显眼的桃色。
他见沈瑞并未反应,便轻笑了一声道:“沈公子不必为难,江某虽连夜翻了十几卷书册,才摘选出这一册,可也实在是分内之事。”
“沈公子若是不喜欢,便是一把火焚了,也是应当的。”
沈瑞探出的两根手指下意识交叠磋磨了几下,不经意地便将心底那点难名的焦躁暴露了个透彻。
这漂亮鬼远瞧着以为是不染风尘的雪团,可凑近了才瞧出来实则是颗黑芝麻汤圆。
偏沈瑞清楚得很,身在高位者永远用不得这般手段,这点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不过是弱势者得以保全的筹码罢了。
是他将自己置于一个低处,随后又略带着些期许地将那点能那推出来转圜两句的玩意儿尽数摆在沈瑞面前。
可这法子忒没用,将身家尽数寄放于旁人身上,别人稍一动,他便横竖无措。
他转了转头,萧明锦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擎等着自家英明神武的表哥替他出头。
谁知沈瑞的目光只是从他脸上打了个转儿,便重新落回到江寻鹤身上。萧明锦顿时瞪大了眼睛,心中升腾起些不好的猜测。
片刻后,那本翻阅了十几本书册、一直写到凌晨才摘抄而成的册子,在两人的指间完成了交接。
萧明锦方才瞪大的眼睛顿时小了一半,凝着一层水花,说不出的委屈,他想不明白明明都盘算了个利索,怎得一摆到面前来,就全然变了副模样?
在他面前就是比秦太傅还要骇人些,可这会儿到了他表哥的面前,又可怜得不行,实在是诡计多端!
他转头看向沈瑞,目光里莫名添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表哥,你糊涂啊!
沈瑞尚且不知晓自己这丁点退让的动作给萧明锦造成了何等的打击,他翻开手中的册子,露出里面遒劲有力的字迹。
他昨日在倚湖居便瞧见过江寻鹤的字,只是这册子上的大约还要额外用心些,从头翻到尾,笔锋也不曾晃出丁点儿差错。
那漂亮鬼拿到手谕便已经是傍晚,到眼下不过几个时辰,便可做得这般细致,可见是费了不少心神。
沈瑞面无表情地将册子捏得更紧了些,同方才那副“要将这册子同人一并撕碎了洒出去”
的姿态半点不同。
直到他握着那本册子坐到了萧明锦身侧,才很轻地从唇边泄出一声“啧”
。
萧明锦见他坐下,方转头想要痛斥这寒门探花郎的一百桩罪行,求救苦救难的表哥为自己做主,便被书页上轻敲了两下的戒尺唤回了心神,委屈巴巴地又回过头去。
究竟谁能来告诉他,秦太傅的戒尺为何会在这人手里!
江寻鹤见两人定了心神,便开始讲学,大约是同萧明锦头一遭见面,不曾将那些晦涩的,只借着他方才书页上的第一句,牵扯上古今诸多的文人论调来逐一阐释。
沈瑞这会儿才发现他除了给自己的册子外,再未另带书,偏书中章句字字清楚,由着萧明锦问出哪一行来,都半点儿不做停顿。
但他所讲的文人同沈瑞识得的委实相去甚远。
沈瑞听着一个个连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都不太分辨地清楚的文人,又垂眼瞧了瞧册子上长得好似没个尽头般的的文章,伸出两根手指嫌弃地将其合上。
册子虽免去一死,但这书爱谁读谁读。
萧明锦费尽了心思,好叫这新太傅显出些纰漏,可由着他百般的不安分,江寻鹤仍是四面不动,越发显得他这一通折腾寒碜低劣。
他看了看始终游刃有余的新太傅,又抬头瞧了瞧屋顶的房梁,从来锦衣玉食、全无烦忧的十三岁储君头一遭觉出些人生的苦楚来。
毕竟秦太傅尚且会因着他这些手段气到炸胡子,可面前的新太傅听了他刁难的问题,只会用那种略带爱怜的目光看向他,随后生怕他听不明白般细细讲述。
萧明锦几乎能分辨出那目光中的深意:这般简单的也不懂?当真是可怜哝。
萧明锦解读出的瞬间只觉得脑袋一懵,这样恶劣的嘲讽他似乎有些熟悉,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究竟是谁的手段,只能迷茫地咬上了钩子。
他甚至开始暗暗地较劲,非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听明白记住了才好,生怕自己成了旁人的笑话。
可他根本是全然忘了自己一开始是打算不仅半点不听,还要叫江寻鹤知难而退的。
萧明锦这点心境的变化自然是瞒不过江寻鹤,他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果然,拿大纨绔的法子来对付小纨绔,效果奇佳。
他将目光投向窗子旁的大纨绔身上,后者今日穿的招摇,月牙白的锦袍透出海棠花的金丝暗纹,腰间还挂着青玉螭龙坠子,金堆玉砌的显出几分娇矜。
沈瑞单手撑着头,全不在乎屋中的动静,反而转头去看窗子上的雕花,一排小蚂蚁从凹凸不平的纹路里爬上爬下,他便非要顽劣地伸出手指去截胡。
屋中正经的学生不过他和萧明锦两人,这点儿不太明显的动作也就分外惹眼起来。
半晌,才好似发觉出屋中有些过分的安静了,沈瑞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正对上两双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不太诚心地问道:“江太傅怎得不讲了?可是沈某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