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累得够呛,哭得也够呛,胸膛中满溢的难过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共情到了别人的,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是一颗不断膨胀的皮球,再不哭出来发泄,他就要砰的一声炸开了。
他哭得尽兴,抱着顾瑾玉在水里晃起来,带起了一层层涟漪,慌张得化身小话痨:“顾瑾玉顾瑾玉!你快快吱个声啊,你不会是溺太久溺出毛病了吧?这池子怎么没个岸,你又高又沉我兜不住你呀!你还难不难受?再坚持一会,我这就喊人来,祝弥!祝大哥!祝门神!”
他清透响亮的声音穿透曲折的长廊亭台,惊动了栖在远处的几只白鸽,顾小灯望着那一行飞过的洁白羽翼,急得又抱着顾瑾玉晃起来:“小鸟都飞来了,大人呢?”
怀里木头似的人忽然动了动,顾小灯感觉到顾瑾玉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他肩窝上,随后,他听到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
风声骤起,几个眨眼间,一个利落的人影出现在亭台上,飞鸟似地朝他们而来,一眨眼就到了附近。
来人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简直是个缩小版的祝弥,但他不像祝弥冷峻面瘫,正大惊失色地脚踏长廊栏杆,伸手向下大喊:“四公子您怎么在水里!快把手给我!”
顾小灯高兴坏了,正要使劲把顾瑾玉托上去,就感觉到水下一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腰,骤然把他举出了水面。
“接走他。”
“……是!”
水声哗哗,顾小灯懵圈地低头往下看,眼里未尽的泪珠滴到了顾瑾玉的眉心,那滴泪恰好滑进他眼眶,顾瑾玉却一眨不眨地仰首看着他,脸色虽苍白,但眼神沉静如渊。
顾小灯的眼泪止住了。
他感觉顾瑾玉身上散发着十分微妙的情绪,不再是浓重的窒息沉闷,而是平静的淡漠从容。
顾小灯发起了呆,想着他方才溺在水里、此刻浮在水上,想的都是什么呢?
顾瑾玉刚刚劫后余生,力气却还这样大,手背的青筋鼓起,配合一张惨白如画的脸,以及被吻破的唇瓣,力与美、强与弱在他身上配合得恰如其分,顾小灯脑子一晃想到了泥中莲,觉得他合该做江南采莲人梦里的高岭花,攀折不起,却不舍得不看。
这时酷似祝弥的小少年臂膀一使劲,一举就将顾小灯拉上来,顾小灯被打断思绪,“哎呦”
一声叫唤,四脚朝天地摔到了长廊上,再看小少年捞顾瑾玉,端的是小心细致。
他看得直哼唧,小脑袋瓜八百个奇妙念头,想着怎么他从水里出来就跟带泥拔萝卜似的,顾瑾玉出水却像芙蓉出锅,好一道漉漉美食。
顾瑾玉身体摇晃两下,小少年就焦急地搀扶住了,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怒视顾小灯:“你是哪里来的下人?四公子怎么会被你拉扯到水里轻薄?待我稍候禀了祝管事,有你好果子吃!”
顾小灯小狗似地甩甩脑袋,发髻软哒哒地垂在一边,他嘿呦嘿呦爬起来,倒也不计较狗咬吕洞宾,注意力从顾瑾玉身上转移到小少年,好奇心如潮来潮去:“你长得好像一个返老还童的祝弥哦,你是他弟弟吧?你的脸蛋可比他生动多了。”
小少年盯着他破了的唇瓣,拧了小臭脸,刚要说话,装聋作哑的祝弥总算姗姗来迟,一见到他们,意识到情况非比寻常,面瘫脸才皱了皱。
他大步流星过来行礼:“四公子?您怎么在这?”
说着他训斥那个缩小版的他:“祝留,不可无礼,你面前这位是新进府的表公子,不可扬眉于主子面前!”
顾小灯摸撒自己的脸甩甩水珠,舔舔唇珠卷去薄薄的血腥味,心想一弥一留,大的是冷铁疙瘩,小的倒是根烧火棍子,太有意思啦。
祝弥见他们两人行迹狼狈,立即带他们去了就近的院落,也就是顾小灯的住所。顾瑾玉有祝留搀扶着,祝弥自是不会给顾小灯搭把手,他只能撑着水淋淋的累赘衣服拖着步伐,等回到屋子里,就又冷又饿又累地瘫到地上去哼唧了。
所有仆婢都听祝弥差遣,几乎都围着顾瑾玉伺候,就一个壮实小厮拎羊羔一样把顾小灯提溜起来送进内室。
“能不能给我一个浴桶哦,水缸那样的大小,或者水缸也可以……”
顾小灯软乎乎地比划,“我还想泡在热水里睡个回笼觉……”
小厮脑门闪过几个问号,但还是高效照办,真把外面一个养花的水缸清空了搬进来,温水往里一注,架起顾小灯就要剥衣塞进去。
顾小灯哭笑不得:“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下饺子不用扒开饺子皮的!”
他穿着里衣泥鳅一样滑进水缸,哇呀一声大叹,眯缝着眼睛蜷成了一个既憋屈、又舒服的虾米姿势,既怪异、又奇趣地打起盹了。
今早生身父母带来的冲击就这么在自我保护的水里消解,他飘忽忽地想总会越过越好的明天,想张等晴,想顾瑾玉。
他甚至能迷迷糊糊地哼着歌哄自己,自得其乐,其乐无穷。
忽然似有一根水草垂在他唇瓣上,顾小灯困兮兮地睁开眼,看到了换好新衣服的顾瑾玉,他的长发垂着,依旧潮湿,看得他很想摸一摸。
他也真上手摸了,水汽扑到了顾瑾玉睫毛下的阴影。
“顾小灯。”
顾瑾玉的嗓音如初见时温柔,“你不恨我么?”
“身世互换又不是你的错……”
他说得突兀,顾小灯却在困倦里精准地感觉到他的意思,打了个哈欠软塌塌地话痨起来,“你这么聪明,漂亮,多招人喜欢啊,你养在这里长大的,有一定要学的规矩,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吧?我见你就觉得你厉害,我爹教我见贤思齐焉,你是天字一号的贤,跟食铁兽一样少见,我是很喜欢看食铁兽的。”
顾小灯说得跳跃,顾瑾玉大致能明白他的意思,不太相信他的轻盈豁达,便笑了笑:“你来得太晚了,哪怕提早三个月来认亲,赶在我未入宫前,你都不至于这样被动。我们之间的错位已成定局,你代替不了我,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玩味,是不是?”
顾小灯很自然地跟着他感慨了:“是的,命运嗷!”
顾瑾玉:“……”
顾小灯精神了一点,他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舒服得实在不想出来,就拉住了顾瑾玉的手晃晃,亮晶晶地仰头看他:“顾瑾玉,我以前是做卖货郎张小灯,明天我要学着做表公子顾小灯了,你这么厉害,你透露点学习的诀窍给我好不?实在不行,你和祝弥商量商量,让他多包容包容我嘛,他那脸像没醒的面团,老柴老硬了,这不好,不笑的人不好处,处着怪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