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医师言重了,不过是敦伦之事,我须不是傻子,知道魏千云叫她是为什么。”
祝逢春看向月痕,道,“你也不是傻子,应当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祝将军……”
祝逢春拖过椅子坐到她对面,笑道:“当然,你若不愿,还是可以不说,只是你和唐越同住几日,受了她一片真心,总该知道她的处境。”
月痕低了头,手里攥着一截白布,那白布被她来回揉搓,掉了几条线在地上。
十日光景,她便是待她再好,也未必抵得过魏千云的十三年,若是再有一些时日,她还能循循善诱,可唐越此刻下在死牢,她只好逼她一把,教她在善恶之间做出抉择。
好半晌,月痕问道:“唐侍卫她,当真会被斩首么?”
“你若不肯帮她,她便只能引颈就戮。”
“小人要如何帮她?”
“只要告诉我两件事。”
“哪两件事?”
祝逢春看一眼她的脸庞,提起桌上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道:“唐横和魏千云,之前见过么?”
月痕微微皱眉,道:“王爷为何要见唐侍卫的父亲,他连江都都不曾去过。”
闻言,祝逢春动作一顿,随即又反应过来,道:“你是确信他们不曾见过,还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
月痕摇摇头,道:“小人不知,王爷不止小人一个随从,不会事事都告知小人。”
放在来肃州之前,她知道他所有图谋,还为他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来肃州以后,她因不肯接近祝将军,已将他的耐心消耗殆尽,许多事都不再经她的手。
因而王爷命她去平阴灭口时,她心中还有些窃喜,以为自己又一次得到了他的爱重。现下回想,他不过是想看她痛苦崩溃。
一个身负灭门之仇的人,亲手灭了另一个人满门。
今日他寻她过去,一是问她为何还不曾给祝将军下药,二是在她身上发泄怒火。不过依着王爷的性子,兴许真的见过唐横,唐侍卫这场灾祸,也极有可能是他的谋划。
“既然如此,那便只剩另一件事。”
“何事?”
“这件物事,你是否认得?”
一枚碧玉扳指摆到桌上,月痕瞪大眼睛,拿过一看,果然寻到极为精细的虎纹。
“前几日席影打了魏千云一顿,还摸到了这枚虎纹碧玉扳指。若我没有记错,当日戎狄兵士口中的信物,也是一枚虎纹碧玉扳指。”
若是换做别人,只这枚扳指,便足以定私通外敌之罪,可惜魏千云亲王之尊,只有一件物证,不仅会被轻轻揭过,还会平白送了席影的性命。
因此她只是收在身上,想着慢慢打动月痕,让她亲口说出魏千云的所作所为,将这位煊赫一时的宁王彻底踩到地底。
“月痕,你是他的随从,想必也为他做过不少杀人放火之事,依照大齐律例,你若是主动揭发,便可保全性命,换来清白之身;若是执迷不悟,不仅要继续受他凌虐,将来东窗事发,还要再受一次凌迟之刑。”
祝逢春饮尽茶水,起身走出房间,陶冉望了月痕一阵,跟在她身后离开。一时间,屋子变得空旷起来,月痕握住那枚扳指,几乎要把它嵌进血肉t。
这枚扳指,是王爷父亲的旧物,也是王爷联络前朝旧臣的信物,将它带到戎狄人面前,是为了表明身份和诚意。
而今这扳指落在祝将军手上,祝将军只要寻几个前朝旧臣审问,便能查出王爷这些年的谋划,将王爷同那些旧臣一网打尽。
月痕看向墙壁,忽然发现,自己已想不起,十三年前那位白衣哥哥的模样。
云从石上起
房间外,陶冉从柜里取出一包桂圆干,递给坐在椅上的祝逢春,道:“那姑娘也是个苦命人,不好逼她太过。”
“我几时逼她了,分明是魏千云在逼她。”
祝逢春捏一粒桂圆吃了,又寻来酒坛为自己倒了一碗。陶冉看她不紧不慢的模样,道:“你便不怕她不肯交代?”
“怕,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
挑选看守时,俞指挥一直在旁边看着,将唐越所受苦楚听得一清二楚。依着她的性子,定会派人跟踪唐横那几个同伙,盼着查些东西为唐越脱罪。
“一件事,只要做了,便不会全无痕迹,以为凭一个唐越便能打到我的短处,殊不知掘坑之时,自己的后背全露在外面。”
陶冉坐到她身边,也倒一碗酒出来,呷了一口,道:“你能寻到头绪便好,我只怕没有那些阴谋诡计,让你连斡旋的余地都寻不到。”
闻言,祝逢春低下头,唐横若不曾做下通敌叛国之事,只是个强逼女儿嫁人的父亲,唐越这场死罪,几乎是板上钉钉。
这便是她所经历的世道,这便是周孔文章所掌控的世道。圣人君子张口忠义闭口孝悌,却从不曾告诉百姓,君主不仁,臣民何忠;至亲不义,晚辈何孝。
他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一遍又一遍勾勒着大同小康的幻梦,却始终不闻幼者嚎啕,不见卑者白骨。
“陶医师,我也想过这一层。”
祝逢春灌了一气酒,两眼渐渐浮上湿意。她笑了笑,道:“可我总觉得,这个世道,不该坏到这等地步。若连一点转圜余地都寻不到,我来人世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了改变人世。”
陶医师递来手帕,祝逢春拭了拭眼角,将空碗往桌上一磕,道:“大不了,我便进京一趟,问圣上讨一道赦书。她这般爱重于我,总不至连一纸赦书都不肯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