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深刻好吗,”
侠姐说,“毕竟姐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两个人相视而笑。
“哎,”
侠姐说,“我都没想到我当时就那么一说,你竟然真的去找那个作假的人了。”
“是啊,”
李千书说,“我还以为那是我的捷径。现在想想,别的路虽然不是捷径,但也未见得就走不远。”
人生中有很多次,她都以为自己要翻身了,要摆脱她的旧生活,变成她想要变成的人,涅槃重生了。那是她以为自己离新生活最近的一次。
她打过很多份工,只有那段时间,生活上的艰辛卑琐被精神的充实快乐而代替,就像年幼时第一次见到韩俊骁家书房的感受一样,她毫无顾虑地拥抱了属于她的新世界。
那份工是认识的一个中国留学生施舍给她的。因为她的签证身份不允许打工,而那个女生又要做满兼职时长,就让她以那个女生的身份,在社区图书馆值晚班。每天晚上七点钟到十一点钟,她负责在前台给来借书还书的人扫码归档,然后把还回的书分门别类归置到书架上它们原来的位置,晚上闭馆的时候,检查馆里有没有留下来的人,然后关灯锁门。
整个图书馆有四层,地上两层,地下两层,平日里白天来的人多是附近的大学生,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她花了两天晚上熟悉了图书馆的借阅管理系统,每天晚上把书整理完之后,便开始了她的尽情探索时间。一开始她还抱一本字典在身上,走到哪翻到哪,后来渐渐地就不用了。再后来她发现没人管,胆子大起来,晚上闭了馆之后,自己拿一盏节能灯,就躲到地下二层最里面的一间图书室里,继续看书,很多次都是看着看着就窝在书架之间的缝隙里睡过去,醒来时不知昼夜,好几次差点错过了开馆的时间。
她欣喜若狂地扩建着她的宝库,不知疲倦。从前靠韩俊骁家的书房打下的地基显得越来越渺小,她添加了无数个抽屉,又贴上了无数个标签,枝枝蔓蔓,盘根错节,曾经艰难攀附在墙上生长的小小树苗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她也会修剪,凭着自己的喜好,她会去除那些她不喜欢的东西,她喜欢司汤达,喜欢兰波,喜欢莫里亚克,喜欢爱伦坡,喜欢安妮普鲁,不喜欢劳伦斯,不喜欢巴尔扎克,不喜欢尼采。在那个昏暗不见天日的地下室的尽头,她就是指点江山的侠客,在方寸之间恣意畅游了她从不曾幻想过的大千世界。
图书馆地下书库的书架是活动式的,用外面的摇臂来控制书架之间的距离,可以将两排相邻的书架严丝合缝地靠在一起,也可以扩大到几人并行之宽,以方便管理员来回行动摆放书籍。那个早上,她靠在最后一排书架前抱着书睡熟过去,连上早班的管理员到地下二层来查看都不知道。睡梦之中,她只觉得面前的书架渐渐向她靠近,越来越近,就快要把她挤扁了。她一下子惊醒,尖叫着跳了起来。管理员也吓了一大跳,没有想到书架里跳出来一个人,两人惊恐地对视了十几秒,管理员这才余悸未消地质问她怎么进来的。
把戏被戳穿,好在管理员善良,没有因此也连着责罚把身份借给她的那位做兼职的女生,但她也因此又失去了这个机会。她满心失望地打电话跟侠姐抱怨,侠姐忍不住埋怨她说,“你怎么还替人替上瘾了?走到哪都偷用别人的姓名身份?你要是真羡慕人家大学生,你就去买个假文凭,拿回国去又风光,又没人怀疑你,省得你天天冒名顶替提心吊胆的。”
没有人怀疑过她的学历是假的。她读过的教材比在读的学生还多,甚至还帮认识的学生们写过课业论文,回国之后,讲起自己的履历,她也头头是道。
她太享受那种感觉了,那就是她从小到大都羡慕韩俊骁的那种感觉,那种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出类拔萃的优秀,众星捧月的骄傲的感觉。所有人都对她高看一眼,没人知道她是个散养出来的野孩子,没人知道她一直是问题学生,没人知道她一次一次地错过原本属于她的考试,错过改变人生的机会。大家都以为她是天之骄子,是理应得到一切荣耀和光环的人。
光环太亮,连心虚都被掩盖了。后来她才敢跟韩俊骁说,她一直都很害怕,从小就害怕,她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而已。怕别人看出她的心虚,就更瞧不起她了。
归根结底,她再也未相信过任何人,连陶远都不算。如果算,他也不会被拒绝在她心里所有的秘密之外。
陶远跟侠姐打了借条,保证钱一定会尽快还上。侠姐看在李千书的面子上,没有再继续为难他。“你说,你们俩刚认识那会,不是挺好的吗,年轻气盛,雄心壮志,一副要大展宏图的样子。怎么现在就落得一地鸡毛?”
“你还说我,好像你不是一地鸡毛似的。”
李千书说。
“我当然不是。”
侠姐说。
“为什么?”
李千书问。
“因为我有钱。”
李千书也无法反驳。
媒体那边和圈内工作波及到的熟人陶远都一一打点过了,生活还是要继续,李千书再犯难,也还要把工作上扔下的烂摊子拣起来。她想了想,第一个电话打给了韩俊骁。
“你还在北京吗?”
电话通了之后,她问。
“在。”
韩俊骁说。
“见个面?”
李千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