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贵点头,娓娓往下道。
“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嘴上功夫了得,滔滔不绝陈述了约莫半个时辰,最后给秦王安了一个‘居功自傲,放任亲兵为所欲为’之大罪!”
“当然了,秦王的口才向来不差,当即严厉回击。于是乎,三王于众目睽睽之下在朝堂彼此攻讦,那个场面诶,如万马奔腾,气势汹汹,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文武百官惊悚得一个一个皆噤若寒蝉。
“最后倒是皇帝陛下听得龙颜大怒,当庭训斥三王,斥责三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居然如此仗义,裴承秀一霎时心花怒放,心情好得不得了:“然后呢?”
“然后嘛……”
张士贵摸了摸脑门,面色迟疑,“接下去,来了个转折。”
裴承秀乌黑的眼眸转动一下:“怎的了?”
张士贵干咳两嗓子:“就在三王受着皇帝陛下雷霆训斥之时,大姐大,你的父亲忽然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痛哭失声,边哭边向皇帝请罪,自称‘微臣无能,未能好好约束女儿。念女儿承秀今年二十又一,不爱红妆偏好武斗,实在是微臣之过失,还请一并降罪。’”
裴承秀一下子语塞,倒抽了两口凉气。
第一口凉气,是皆因真实年纪被老爹在大庭广众之下曝光,让她很没面子;第二口凉气,则因最近两日父亲待她并无任何异常,她完全不知父亲居然做出了当庭痛哭这么一档子事。
胸口忽然被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裴承秀的美好心情早就烟消云散,口气变得很是急促:“那么,再然后呢?”
“大姐大,你且稍安勿燥。”
张士贵见状,朝她得意一笑,“你父亲一哭,皇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许久之后竟然长叹一口气,道,‘裴寂幺女,乃朕亡女平阳公主之伴读,两女自幼不爱红妆偏爱戎装。忆朕起兵反隋之初,平阳公主被敌军困于晋阳,承秀孤身一人杀出重围,马不停蹄夜奔一百里至太子麾下,方引领援军救出公主。尔今尉迟敬德不问个中缘由,纵容玄甲兵围袭裴承秀在先,不知克制拔剑毁伤裴承秀容颜在后。以朕之见,尉迟敬德之罪,可大可小。”
哎呀,这可真是伟大且奇迹般的逆转啊!听张士贵如斯说,裴承秀骤觉心口的那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笑弯了眉眼,乐呵呵道:“皇帝陛下英明!”
“皇帝向来念旧,还是裴相厉害,懂得以柔克刚,曲线救国。”
张士贵这会儿终于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大姐大,你是没见到秦王听到皇帝口谕‘罚尉迟敬德三月俸禄、处杖刑二十’时的脸色,蔫得喲,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裴承秀“噗嗤”
乐出声,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喜出望外。
那是,仗着有秦王做靠山就胆敢得罪她,也不打听打听她裴承秀武德初年追随平阳公主死守晋阳城时官至娘子军统帅之光辉历史!
张士贵看着裴承秀,看着她灿烂如花的笑靥,一瞬间看得失了神。
好半天,张士贵不着痕迹的别开目光,道:“大姐大,你今年二十有一,是个大姑娘了……如今不幸受了剑伤,容颜受损,往后如何嫁一户好人家?”
欲言又止的语气,隐隐多了一丝怜惜。
“欸,你这就不用担心。”
裴承秀没有听出张士贵的弦外之音,朝他丢了一个嘚瑟的眼神,顺手捞起面前果盘里的另一瓣寒瓜,边啃边道,“我要想嫁,早就嫁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长安城中所有适龄官宦子弟的长相也就那样,我都懒得挑剔他们,他们还敢来挑我?!再说,我是美是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姓‘裴’就好!”
张士贵愣了愣,抬起头再看裴承秀的眼神略飘忽了些,半晌,才颔首:“嗯。”
如斯这般插科打诨,裴承秀没心没肺“噗”
出一口寒瓜籽。
心再宽亦毕竟是女孩子,裴承秀岂会不懂得容颜的重要性?可是,自从大哥娶了临海公主成为驸马、自从大姐嫁为赵王妃之后,她便懂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寻常百姓,或美或丑或胖或瘦根本不必介怀。
摸着良心说,她还当真不想嫁人……倘若命数不好,嫁给一位像二哥那样的好色之徒,成天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她啊,必定妒火中烧,气死自己千百回!
呃,罢了,可不能这么编排二哥……最近这几日,二哥为了她的琐事在外奔波劳碌,也算是一个相当看重手足之情的好哥哥了。
裴承秀想到什么,这会儿放下寒瓜:“闷在家里整整两日怪无聊的,走,陪我去街上逛逛。”
张士贵素来习惯了裴承秀说哪去哪,听见裴承秀道出无聊二字,他琢磨着城东新开了一家酒楼,镇店招牌菜挺不错,正欲开口向裴承秀询问,只见一位绿衫女子端着一碗汤药出现在闺房门外。
短暂一瞥,张士贵看得愣住。
☆、祸之所依〔下〕
这位女子巧施淡妆五官颇为清丽,身姿亦婀娜,见张士贵毫不避讳直勾勾盯着她也不羞不恼,却是难得的眉眼之间含着温柔笑意朝他行万福礼。
张士贵随即作揖回敬。
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张士贵由衷赞叹道:“大姐大,你府上的丫鬟真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小的我哪天能娶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美娇娘为妻,真得要好生谢谢家中老母的高香。”
裴承秀丢给张士贵一个嫌弃的表情:“去去,这是远房来的表妹,不准放肆造次。”
说归说,裴承秀仍大大方方地朝绿衫女子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才徐徐介绍道,“吕珠表妹,介绍一位贤达人士给你认识认识。”
不知为何,裴承秀每每见到呂珠,总觉得她是一个冷美人。但是呢,这种“冷”
不是对所有人疏离淡漠之“冷”
,而是对部分人有针对性的隔阂之“冷”
,裴承秀说不上来为啥自己有这种体会,反正嘛,她又不是一个闲吃萝卜淡操心之人,懒得多想。
若放在以往,裴承秀断然不会主动向张士贵介绍家族中人,今日之所以举止异常,一来,裴承秀迄今为止仍未把呂珠当成自家人对待;二来,裴承秀也有些小心眼,希望呂珠多认识些男人,免得将来二哥随意使出一些风流手段就把呂珠给深深套牢了,届时,她是称呼呂珠为‘表妹’好?抑或‘姨娘’好呢?
彼时,吕珠既不迈步上前,也没有往后退,更不曾多看张士贵一眼,仅是端着汤药伫在门外,轻言细语道:“表姐,你该服药了。”
不待裴承秀开口,张士贵摸摸脑袋极不好意思抢白道:“大姐大万勿取笑我,我一介寒门,说什么贤达。你且抓紧服药,否则小的不敢带您去溜大街。”
想起“溜大街”
这档子正经事,裴承秀立刻闭嘴不再拿张士贵开玩笑。从吕珠手中接过一碗又苦又浓稠的汤药,捏住鼻子闭上眼二话不说咕噜咕噜几口下肚。
表情苦兮兮放下空落落的药碗,裴承秀擦擦嘴角,正准备同张士贵拔腿走人时,一直寡言少语的吕珠倏然开口,嗓音极轻极细,语调却是质疑且透露出一丝执著:“表姐,你打算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