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崔迎之蓦然止步,回过身去。
就见身后林间小径里,江融推着?轮椅从暗中缓慢行来。轮椅上的青年人苍白得病态,身形瘦削,眉眼与崔迎之有三分相似。
他神情宽和,眉目也淡,如模糊不清的雾,又如倒悬天?际的云。一与崔迎之目光相接,淡意尽褪,眉梢扬起,露出几分艳色,仿若云霞映雪,绚丽,惹眼。
崔路望着?多年未见,与记忆中相似却?也不尽相同的崔迎之,语调熟稔,仿若老?友重逢般,道:“迎之姐。”
旧时梦(二)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崔家本?是积富之家,在曲城一带素有善名,连郡县府都得?给几分薄面。
可商贾位卑,纵有银两傍身,官场却无倚仗,不外乎是小儿持金过闹市,终不得?长久。
崔家老爷子日夜相?盼,终于盼来一对麟儿,又取“正”
与“义”
二?字,彰显门风清正,期许二?子立身为仁,若有幸入了仕途,也要守正为心,不义不处。
许是多年积德行善终得?善果,长子崔正自幼便显露非凡之智,谁人都道一句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必能考取功名,伏膝庙堂之上。次子崔义,虽不似长子出类拔萃,却也能言善辩,不是凡俗庸才。
可差距不可避免。既是同胞兄弟,更是难免被摆到一块儿作比。
崔义自小见惯旁人对他兄长的曲意逢迎,百般夸赞,轮到他时,却每每只会得?到一句“阿正的这个弟弟也蛮不错的”
,仿佛他压根没有姓名,他只不过是崔正的弟弟。
若说外人的忽视不足为道,可亲人明晃晃的偏心却更是犹如利刃横穿心口。
纵然崔义明知他这位兄长是个十足十的善人,从未苛待轻视他半分,更会劝慰父母亲辈要一视同仁。这一切都是旁人所为,明明与其没有任何关系。
太过出众,又怎会是错处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还是不平,不甘。
他开始嫉妒,怨憎。
日复一日。
溪流汇聚成江海。
少年时代渐远,逐渐长成的二?人差距更显。崔义有时候望着如金石闪耀的兄长,心中的怨念与憎恶难以遏制,面上却仍要维持着一贯兄友弟恭的虚伪作派,更是觉得?恶心。
在这个家,不论谁与崔正作对,纵然错处不在己身,也无人会指责崔正。
崔正哪里会做错呢?一定是误会了。
再到后来,二?人进?京赶考前夜,崔义在门外听见母亲叮嘱崔正说:“阿义年少,气性?也大,时常不听管教。日后若惹出事端来,难免会误了你?的仕途。你?是长兄,此次赴京赶考,记得?多关照他一些。我倒也不奢望他能考上,只要能够安分守己平安回来就好?。不过你?且记得?,不论如何,还是以你?自身为重。”
以自身为重。
若换作是他,母亲便从不会这样说,而是会让他事事以兄长为先,就算委屈自己,也别?不情愿。
他这些年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根本?不能与崔正同论,可亲耳听见这些话自至亲之人口中说出,又是另一番心境。
这无疑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也维持不住情绪,不顾恪守的礼法,也抛却寻常的假意端庄,推门而入,当着那母子二?人的面将手中预备一会儿温习的书册狠狠掼在地上,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既然如此,那我不去便罢!”
“这个家反正只需要他崔正一人就好?了!”
话落,他转身奔逃进?黑夜里。
再也没有回来。
崔义失踪,遍寻数日不得?。崔正本?心忧其弟,耽搁了赶考的日子,不巧崔老爷子与其夫人皆因此事怒极攻心,先后仙逝。
短短数日之间,家中突逢巨变,只余下了崔正,这下他就算想去赶考也脱不得?身。只好?弃考,处理后事又守孝,一点点接手家中产业。而后经年,成家立业,也再无机会离开曲城。
若是崔义就此彻底消失也作罢,权当是个活在上一辈回忆里的陌路人。可突然有一日,在年幼的崔迎之小憩醒来的夏日午后,家中仆从告诉她
——她这位少时愤愤离家,多年没有音讯的叔父,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地回来了。
还携着满身巨财。
……
崔迎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崔路,目光不受控地落到了他坐在轮椅上的双腿。
虽说时别?多年,可她上一回见他的时候,他的腿还好?好?的。
崔路顺着她的目光,垂眼道:“只是些陈年旧疴,雨雪天湿冷,难免会复发,平时还是能如常走动?的。这番姿态实在狼狈,故而今日本?不想见你?。可你?既来了,我也不好?不迎。”
他说罢,转而抬眼,“曲城比不得?下洛,夜间本?也寒凉,不妨进?去再说。”
崔迎之没有拒绝,点头,与崔路就近入了檐下的屋内。
江融识趣地将崔路推进?屋,转身就合上门离开,给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漆黑室内,烛火被一根根引燃,灯火摇曳。两人也眉眼被映得?愈发清晰。
崔迎之看着渐趋明亮的内里,这才终于在寂静中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语气是没来由的笃定:
“你此番将我引来,并不是为了杀我。”
崔路回身望去,眉眼依旧平静,仿佛所有情绪都被精准掌控,就连笑时也淡然:“为什么原先会那么觉得?若是我真要杀你?,你?怎会安生地在下洛住了三?年呢。”
“我当着你的面杀了崔义。你若恨我,理所应当。”